我一回头,便看到你浅浅的笑,目光中荡漾着温情,你在给我鼓励,让我自信地走进新的校园。那一年你51岁,而我才11岁,我要去往离家40多公里的城里上学了。
我记得你站在门前晒场西北角的苦楝树下,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搁在额头看云识天气。我的身影快在对面马路的拐角处消失不见,你的叮咛仍断续传来,这一次,我没有嫌你啰嗦。
其实,早晨我醒得很早,我听见你起床的窸窣声,我听见你给我准备行囊的脚步声、你打开米缸舀米的声音、你淘米洗菜的声音、你添柴烧火的声音,睁开眼睛,我还看到你手中的煤油灯在墙上晃动的光影。
我求学离家越来越远,后来留在了外地,前些年回家需要倒几次公共汽车,回来一趟不容易。后来自己有车了,可回家山路崎岖,每回来一次,你就担心一次。春节之外的许多节日,我一说到回家,你在电话中总会说:“你不用回来,免得我担心。”恭敬不如从命,看到你身旁有大姐,我也就乐得安逸。
每次从你那儿离开,我车子的后备箱里塞满了你给我准备的物什,大到棉絮,小到一根缝衣针。你一年给我弹一床宽宽大大的新棉絮,棉花是你亲自栽种、亲自采摘、亲自送到镇上弹的。弹匠弹的时候你还坐在旁边,不时把自己的想法加塞进去,比如,给棉絮加一层薄薄的纱衣,这样棉絮不易挂纱;再比如,在棉絮网纱下加个记号,免得与别人的棉絮弄混。你还给我准备好各色针线,你说大城市找这些小物件不方便,有时钉个扣子缝个接口还需要这些。你给我准备一袋袋的红薯、花生、黄豆、绿豆、芝麻,干净整齐、大小匀称,没有一点瑕疵,我知道它们都经受过你的精挑细选。
我一回头,便看到你浅浅的笑,你走在我身后,晚饭后我们去看你种在晒场周边的花卉,太阳花正眯着眼,金盏菊露着笑妍,大丽花顾盼生辉,我再回头看你,你的目光中有一丝得意,90岁的你种出的花竟如此娇媚。
我刚达知天命的年纪时,你一次次佝偻着身体自己洗头,自己洗衣,自己泼水浇菜园,我想帮你,你坚决不让,你说:“你上班够辛苦的了。”又说,“我活着得找一点活着的意义,不做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回头,便看到你浅浅的笑,你悄悄告诉我,你正想我的时候,我的车就在对面马路上出现。我突然明白,其实你一直盼我回家。我决定在余下光阴里多多陪伴你,可你却突然离开了。那年,你92岁,我52岁。
如今,我一个人伏案读书写作时,偶一回头,便想起你浅浅的笑。我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我们母女一起享受文字的馨香。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你阅读时的专注神情。突然明白,我对书籍的热爱,也是源自你给予我的遗传密码。
□王丕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