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麦子搭镰开始,父亲的紧张情绪一直在蔓延着,且随着时间越发的忐忑不安。
父亲的这种紧张源于分队次年的夏收,生产队分队家里分了九亩田地,父亲又承包了几亩坡地,全部播种了小麦。
那一年的秋冬和来年的春天,出奇得风调雨顺,麦子长势很喜人,可在夏收的时候,出了状况,拉回来一大半堆在打麦场,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收割,就连下了一个礼拜的阴雨,麦子都开始长芽了。拨开麦秸堆,里面蒸腾着热气。整整一年,我们家只能吃黏软发甜又有些霉味的芽麦馒头和面条。
从那以后,每年麦熟季节,父亲的喜悦中就夹杂着无以名状的紧张。只要是山后滑过一朵乌云,或者多云的天气太阳光有点恍惚不是那么毒辣,甚至零星地散落几滴雨点,父亲就慌得手足无措。
父亲的紧张也迅速传染着母亲,正在做饭的母亲,紧张地吧嗒吧嗒拉着风箱,任锅里的水沸腾着掀开了锅盖。
麦子拉进打麦场,先堆放在一角。场里已经有摊开了的麦子,一家一家排着队。打麦场只有一个,碾场的拖拉机也只有一辆,好在乡下民风淳朴,不管场里是谁家的麦子,摊场、碾场、翻场,再碾场,最后翻场、刮场,全村老少都上场。
轮到我家,已经是傍晚时分,手扶拖拉机正碾着场,却停在场中央,喘了几口气就没了声响。
父亲疾步走过去,栓坤叔已经打开手电筒在检查,父亲焦急地问:“问题大不?”栓坤叔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鼓捣,汗水顺着脸颊在下巴聚成一大滴,掉在厚厚的麦秸秆里。半天拿出一条小皮带换了,站在旁边扶着摇把使劲一摇,突突突的声音一下点燃了一阵欢呼声。
父亲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汗水瞬间模糊了眼睛,但心还是放了回来。
父亲是村里他们这一辈人出了名的好把式,特别是犁地和上麦垛。父亲的地犁得精细,只要翻过一边,满地找不出大的土疙瘩。上麦垛也是,不管下面多少人在递麦秸秆,父亲仍不慌不忙,拨的到位,茬也压得恰到好处,绝对不会出现前高后低左轻右重的情况。等到了顶,剩下不多的麦秸秆都是隔空抛过来,父亲接了,最后收了顶子,蒙古包似的黄灿灿的麦垛就成型了。
等到了秋后,打麦场里几十个大小的麦垛,远远望着就像一个小部落。
等从麦垛上溜下来,父亲紧锁的眉头已经开始舒展了,他拿起场边的旱烟袋,明灭的烟火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浮在父亲的嘴角。现在剩下的,就是抓紧时间试风,有风了就连夜把麦子扬出来。
父亲之前在采石场做工,手劲大,木锨抖得麦粒又高又飘,母亲扫得也不费力,接连几个大日头,把麦子晾干装进粮仓,父亲就彻底放松了心情。
麦垛随着时间渐渐地由金黄变成了黛色的黑盖,母亲不断地从下面取麦秸秆,用铡刀铡了做骡子冬天的饲料,或者生火做饭,麦垛慢慢就会越来越矮小。童年的我们最喜欢在麦垛中间穿梭嬉闹,头钻进麦垛里面,闻着醇浓的麦香,屁股撅在外面捉迷藏,欢笑之处,都会“呼”地惊起一大群麻雀,惹得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如今的家乡,所有的田地都栽植了果树、花椒树、大棚蔬菜,已经不会再有风吹麦浪的壮观景象了。自然,也就看不到蒙古包似的麦垛了。可惜,这些父亲已经不会知道了……
□魏青锋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