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小,父亲还年轻。我像父亲的尾巴,乐此不疲地追着时光,打转……
最初的记忆,像黑白电视,影影绰绰,动荡不安。这是父亲造成的!他喜欢抛起我,任凭如何挥舞双臂,总飞不出他的五指山。末了,让我骑在他脖子上,雄赳赳地招摇过村。
我的童年,是站在父亲肩膀上度过的。这让我看得很远,却也轻易就忘记了父亲。
那时,电视还稀罕,隔三差五唱台戏、放场电影,就是精神大餐。我爱凑热闹,父亲爱听戏,两人一拍即合。我太矮,父亲的肩膀就成了雅座。看到兴起,我手舞足蹈,父亲跟着花枝乱颤。有时,也会乐极生悲,一个趔趄,踉踉跄跄,人仰马翻,惊起“哇”声一片。
父亲功力深厚,力大无穷,扛我三四个小时,腰不酸、腿不痛,回家还一蹦一跳的。
那时,父亲是我的英雄。我渴望像他,力拔山兮气盖世。动辄我就和他比,比饭量、力量、重量和身高……每次都铩羽而归。我不气馁,有足够的时间追。或许,父与子,就是刻舟求剑的把戏。父亲是没动,但我刻在他身上的标记,一年年漫过他,捞不回一寸光阴。
父亲喜欢看书,不挑食,名著、野史,同样爱不释手。空闲时,他会吼一嗓子,说些神仙鬼怪、英雄书生……也是那时,我爱上读书,课外书。这让母亲很生气。在她眼里,父亲读书和我看课外书,都是不务正业。她本指望父亲辅导我,这下倒好,还把我拉下了水。
母亲严防死守,敌不过父子齐心。白天没机会,就晚上,蒙上被子打着电筒看。
父亲识字少,读得慢,这让我们的阅读步调不一,经常争执不休。最后惊醒母亲。她掀开被窝,逮个正着。书没收,各打五十大板,对我一顿熊,对父亲一顿骂。那时,我们只顾沉迷于故事,都没发现,我正完成着对父亲的超越——读书识字,就是我的突破口。
读四年级时,父亲就难以辅导我了。知识就是力量,我也有了力气,开始把父亲比下去。
从家到学校,有五六里地。雨雪天时,都是父亲送我。他骑着那辆破凤凰,载着我。夏天,我坐在前杠上兜风;冬天,我躲在后座上保暖。砂礓路起起伏伏,就像儿时,他抛起我,接住……一辈子,他似乎一直在送我。如今,那铁打的凤凰都没了,他还在送我。
“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父亲是一家之长,带领、教育子女。无论甲骨文、金文,还是小篆,父都是一个弯腰拉弓的形象。于我,父亲从未举杖过。他只是挽着时光,奋力弓腰、拉弦……把我射进城之后,他也变形了,蓄力弓起的腰,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我长大了,父亲却老了。他像我的影子,步履蹒跚地守望着我,在往事里打着瞌睡。
□韩星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