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像麦芒一样锋利，刺到身上，汗流如注，就到芒种世时节，该麦收了。像约好似的，汗珠和麦粒总形影不离。空气里，那浓郁的麦香和尘锈气息，也是父辈们的汗渍味。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居易谙熟农事，我也不赖。在我还没识字时，我就知道麦收很忙，不分男女老幼的忙。大人干重活，老人做轻活，小孩子也不能闲着，要到收割后的麦田里，把那些顽皮的麦穗，一个个捡起来，赶回粮仓。

烈日当头，一把汗水一把麦，这很公平，祖祖辈辈都没一句怨言，我却牢骚满腹。所以，读到白居易的《观刈麦》时，我羡慕不已，渴望我也能像他一样，麦收时，做个清闲的观众。这是我最初的抱负！不过，我没敢和任何人说，尤其是父亲。

麦收时，我还是个好孩子，抹着汗水，拾着麦穗。婶娘们拿我开心，问我，你拾麦干嘛？我说，攒钱娶媳妇。她们笑起来：娶媳妇干嘛？我说，娶媳妇生娃子，娃子下地拾麦子。她们笑得前俯后仰，泪水漫过汗水，把皱纹和岁月都填满了。

曾经，我也跟着笑，这次没有。我忽地发现，转了一圈，怎么又回来拾麦了呢？我很伤心，就像在梦里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来。我望向父亲，他光着膀子，满身麦灰，汗水像蛇一样，把他缠得精瘦。我扔下篮子，不干了。

父亲抹把汗，问我，是不是皮痒痒了？欠揍！我看着他的花猫脸，第一次没有畏惧：我要当白居易。父亲愣了愣，讥笑道：好呀！白居易可是当官的，城里人，你书都不好好读，想得美……那我以后好好读书，当官！做城里人！我打断父亲的话。

我的信誓旦旦，父亲根本不买账，照样把我赶下地。我消极怠工，拾一会麦穗，看一会天空。彩云之上，我恍惚看见一座城，金碧辉煌。父亲一巴掌把我打回原形。我不气，他说的对，没钱上个屁学！我要拾麦穗，攒钱。婶娘们再拿我开心，我就爱理不理。我告诉她们，我攒钱不娶媳妇，是上学，将来当官，做城里人！

她们竟没有笑，向父亲夸我有出息。父亲乐坏了：这小子那是懒，屁个出息！

或许真的太懒，在干活和读书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就像父亲把庄稼种得无人能及，我把书读得出类拔萃。从农村县城，再到都市，我终于逃离麦田。虽然没能当官，但我成了城里人。在麦收季节，我真的成为旁观者，坐在写字楼里，望着家的方向，总是汗流浃背。

今年麦收，父亲病了。我赶回去时，他在拾麦穗。尽管机器收得很干净，他还是不放心，担心有顽皮的麦子，像我一样，摸不到回家的路。原来，没有我，父亲的劳作竟那么孤立无援。或许累了，父亲扶着腰，坐在麦田里，痴迷地仰望着天空。

小时候，我也这样仰望过。麦田上，父亲用汗水和麦粒为我浇筑的城，他能看得到吗？我让父亲回家，我来拾。父亲没有动，就像仰望天空一样，望着我。莫名地，我想起婶娘们拿我开心的旧事。我抬起头，天空在天上空着，没有云，没有城，什么都没有。

我忽地很伤心。我挨着父亲坐下，这样，一伸手，我们就能触摸到对方。

□韩星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