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知识青年来到村里的时候，还是一群哭鼻子的孩子。那个冬天，他们拎着行李站在用仓库改造的宿舍前，看着风一吹草纸“呼啦啦”直响的窗户，胡晓光先“我的妈呀——”一声就哭了。

仓库里的老鼠吓得胡晓光两股战战，她仓皇地冲到街上拉着路过的我母亲不住地哀求，要搬离仓库。在我母亲死乞白赖地缠磨下，当支书的三叔同意胡晓光搬到我姥姥家的热炕头上。每天能和胡晓光一块儿进进出出，母亲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叫做知识的光芒。

那会儿，胡晓光躺在被窝里给母亲讲普希金、保尔·柯察金，朗诵《海燕》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母亲对这个和她一样大的城里小姑娘崇拜得无以复加，她认为，知青就是有知识！“那时候，知青的年纪小，没干过农活。队里心疼他们，拣轻活让他们干，后来就和村里人一样，翻地、拉粪、摇耧、割麦子，个顶个晒得又黑又壮，比农民还农民。”母亲说起这些，眼里流淌着笑意，好像又看到了当年。

清明的时候，胡晓光偷偷地祭拜她过世的妈妈。那些年不让搞封建迷信，她和我母亲就找了大队部旮旯里的一间破屋子，用木板写上她妈妈的牌位，把从城里带来的书撕了当纸钱，一边烧一边祭奠她妈妈。俩人正烧得起劲儿，三叔“哐”地一脚踹开门，一看地上没烧完的纸灰，骂了声：“你们活腻味了！”上去把牌位撅折扔了出去，连跺带踩把火苗弄灭了。

胡晓光早吓傻了，母亲也不知所措地看着三叔。三叔看了看外面回头小声骂她们:“要是把屋子点着了，非给你们好看！”他又狠狠地瞪了我母亲一眼：“再胡闹就把你嫁给村头三傻子！”

母亲虚张声势地说：“你敢？”三叔一听急了：“你还敢犟嘴，看我不揍你。”胡晓光一下子挡在母亲前面，胸脯一挺，三叔说：“咋的？你也想挨揍？就你俩净整幺蛾子！胡晓光，你是想回仓库看老鼠了？”胡晓光一下子蔫了，她撇着嘴说：“要不然我去嫁给三傻子吧！”三叔扯了扯嘴角憋住了笑，说了句，那就准备嫁妆吧！抬腿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俩人。

胡晓光还没等嫁给三傻子就要回城了。在村口，母亲拽着她的行李哭得昏天黑地。胡晓光泪流满面，一扭头看见了远处的三傻子，她指着三傻子对我母亲说：“帮我看着我的女婿，别让人抢走了！”母亲哭着哭着就笑喷了。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和胡晓光再没见过面。直到今年春天的时候，胡晓光打电话说要回村里看看母亲。母亲一下子年轻了起来，她一趟趟去超市采购，把好吃的一个劲往家搬。我说：“妈，人家在城里啥没吃过？你这些人家不稀罕！”母亲娇嗔地说：“你知道啥？”

大巴刚在村口停稳，母亲便挤在了车门口，当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人下来后，母亲试着喊了一声：“晓光？”老人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张开双手和母亲紧紧地拥在一起，两位分开了近半个世纪的老人抱着、笑着、哭着。母亲拉着胡晓光的手往家里走，看见三傻子远远冲她们嘿嘿嘿直笑，母亲说：“你女婿，给你看得好着呢！三叔还等着让你嫁给三傻子呢！”俩人哈哈地笑做一团，又抱在一起哭成泪人。

阳光照进屋里，窗前，两位老人拿着手机戴着花镜，拉着我女儿学用微信。她们举着手机使劲地摇着，一会儿惊喜地喊：“加上了，加上了。”一会儿又对着面用语音、用视频聊天，两人快乐得像没有长大的孩子般。

透过她们的样子，似乎看见那段青葱岁月，时光不老，青梅常嗅。

□翟立华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