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清晨踏着露水进山,见林木盎然,鸟雀、松涛亦无怒无喜,四下里寂静无声。低头看一块块青石路面,若携纸砚拓印,步步皆水墨。相思豆一样的金银忍冬挂了果,满树满枝,白露秋分霜降立冬,它们都在。有松鼠被我脚步声惊醒,叽叽喳喳跑开。见山民在侍弄半亩菜田,我想起爷爷也有这样一个园子,春天埂畦平直,土壤湿润细腻;夏天瓜蔓匍匐,果香四溢;秋天垅垧霜降,菜蔬疯长;冬日里白雪皑皑,鸟雀繁忙。自从爷爷离开后,仿佛我心中故园坍塌,爷爷的小园子,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
和风与朝霞相伴着行行停停的,我的心也跟着这云霞跑远,跑回豫宛盆地西南角那个家乡的故园,儿时家里过中秋节的场景像梦境一般,一一浮现在心头。那清甜的高粱杆,那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的蟋蟀,那爷爷特意为我种在田野隐藏角落里的西瓜秧苗,爷爷为我搭建的遮挡日晒的笸箩围挡,爷爷在田埂那头怕我跑丢大声呼唤田这头我名字的声音,都恍若在侧。
记忆中儿时的中秋,正当农忙时,腾完芝麻刨花生,篓完白薯摘棉花,绿豆已摘完,黄豆尚泛青。这些秋庄稼好侍弄,不好过的是满地爬满天飞的小蜢虫,总让人浑身刺挠着痒痒。爹妈离开家在京西煤矿门口做小生意,爷爷拉扯我长大,作为长房长孙女,我自然是不用下地的,爷爷忙着收割时,会在地头的大树底下用大笸箩给我撑起一片荫凉,干一会活喊我一声,我就乖乖的应和一声。
记忆中爷爷的面容还年轻,知道我喜欢吃西瓜,混着白薯秧子给我种少半垄西瓜。中秋节前几天月亮还像阔镰刀的时候,我就拧绳较劲缠着正在给牛轧青饲料的爷爷带我去园里摘西瓜。爷爷总好和颜悦色的哄我:“再等两天,再等两天,等月亮圆了,瓜就熟了,你爹你妈回来了,咱们一家吃又大又甜的大西瓜。”于是我就乖乖等着,一日盼着一日。中秋节终于到了,月亮圆了,盼望的西瓜摘回来,香甜的月饼买回来,爹妈却并没有如约回来,月圆人未圆,小时候的我少不了一番哭闹。再大一些,懂事的我不再哭闹,却学会了把自己藏在书里,把对父母的思念藏在心里,学会了大声阅读宽慰爷爷的心……
关于儿时中秋的记忆,有大段漫长的光阴里,都是爷爷带我听风与松吟唱,看月影与树飘摇,等候家人团圆。直到二十年前,爷爷送我去省城读书,我开始栖居城市,成为一棵自由行走的幼苗,四散至这样那样的城市,再没有机会回老家陪爷爷过中秋。后来,我失去了爷爷,中秋的西瓜和月圆,再也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事务。而中秋夜哼着歌谣哄我入眠的爷爷,却时刻在我心头,像从来没有失去过。
有一次,从一本书的书脊上看到两行字:主人公怀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离别故土,所有过往都是回不去的原乡。至此,我心里明白了,秋天,有馈赠有归途,有寂静书写有松涛阵阵,有雀跃山林有鸟鸣在野,终究,各有时序。长辈们曾经的厚爱如同温暖的披风,不使我有半点寒意。他们渐次离开,从此,岁月滋久,独留孑然一身的我,行走在人世间,把思念化为对圆月的期盼。
山里人家的鸡鸣犬吠,三两声又把我拉回人间。我知道,中秋时节,故园入梦,这景物这旧忆,每每浮现,每每阐述,每每都相仿,每每却都不同。
□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