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湿抹布裹着药罐子的短把,踮着脚尖端起烫手的药罐子,小心翼翼地把难闻的中药汤汁倒进碗里,随后把碗端到炕沿上,再倒一杯白开水,父亲挣扎着摆摆手:“你快去上学吧,我自己能行!”
母亲天不亮就和哥哥去烧砖窑做工。夜里还听到母亲和父亲嘀咕:“我和老大两人每天出五车砖,一天就挣十块钱,两三个月就能凑齐手术费了!”母亲走之前,把添好中药的药罐放在炉子上,我要等中药熬好,倒出来给父亲端到跟前,才慌慌张张往学校赶。
那是35年前普通的一天,刚满8岁的我上小学一年级。
当我满头大汗跑进教室,已经开始上课了。黄老师是新调来的数学老师,那天是她给我们讲数学课,或许是我挪动椅子的声响和翻书的哗啦声影响到了老师,正在板书的黄老师转过身,皱着眉盯着手忙脚乱的我:“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站起来,涨红了脸:“我叫魏……魏……”
“我来问你”,黄老师半转身手指着黑板,“11-5=”?
“等于……等于……”,我磕磕绊绊答不出来。
“假如你家里有11头牛,跑了5头,那还剩几头呢?”黄老师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忽闪着。
牛!牛!我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一头桀骜不驯的牛不停地在蹦跳着,我的拳头不由攥紧,眼里喷着火,脑海里很快又闪现出躺在炕上的父亲痛苦呻吟的表情,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黄老师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弄愣了,其他同学这才七嘴八舌地告诉老师,我家的大黄牛在犁地时惊了,拖着父亲从坡上冲下来,父亲四根肋骨骨折、髌骨骨折,后背磨得没有一块好皮肤。
“大家都不敢在锋子跟前说牛字!”梅梅趴在黄老师耳朵边悄悄说。黄老师长叹了一口气,轻轻走到我跟前,掏出手帕帮我揩干眼泪,然后返回讲台继续讲课。
下课铃响了,黄老师合上了课本,抬起目光扫了一遍教室,郑重地说:“锋子家的事情,老师刚来,还不了解,在这里,我要跟锋子说声对不起!”老师边说边朝着我弯下腰。
我的眼泪瞬间又不争气地下来了,黄老师走下讲台俯身在我耳边说:“下午放学你等着老师,我想去你家看看!”
那天傍晚,黄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我家的破窑洞里,坐了一会,她拿出50元钱硬塞到母亲手里,随后眼眶潮潮地疾步出了门。
黄老师一直教我到四年级结束,中途有几次父母狠下心不想让我再去读书了,都是黄老师赶到家里做工作。有一年夏收,我在地里割麦子,黄老师在麦田里找到我,不说话,夺过镰刀埋头开始帮忙,直到把那一畦麦田割完,她才喘着粗气把我带回学校。
我们升上五年级时,黄老师远赴青海,做了随军家属,听说也在驻地的一所小学当了老师。后来黄老师曾给我写过七封信,信中劝我改掉爱说话的坏习惯,“当你有说话欲望时,一定要克制,否则你的声音将会影响到其他同学的学习”,更多的还是希望我好好学习:“老师相信你,你一定会克服生活上的困难,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辗转收到第七封信时,我已完成学业,外出工作,黄老师在信中说:“我寒假要回家探亲,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不知道当初的小不点长高了没有……”而这一面,却始终没能再见。
总会回忆起黄老师郑重的道歉、心疼的眼泪和像妈妈一样的叮嘱和教诲。
□魏青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