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忘不了爷爷那双掌厚指粗的大手。
小时候,一家人通过黑白荧幕想象外面世界的多姿多彩。爷爷坐在被窝里,而我则坐在他的腿上,拿自个儿的手去“测量”他的手掌。对齐了指尖,掌心露出一大片;对正了腕口,手指又差着一大截。同样是指头,粗细之别有如蜡笔与蜡烛。不过,小也有小的用处,我的手能伸入压水井的铁筒,摸出滑落的螺丝,爷爷只能望它兴叹。爷爷这双手也是从小手慢慢长大的,历经的艰难苦痛,那些伤疤、老茧都是见证。
爷爷的手,是与泥土打交道的手。栽秧打谷、踩耙扶犁、锄窝播种、打堰戽水。他精心伺候着一块块不相连的田地,不违农时,不误农事。我在纸质的作业本上书写,他在土地这本习题册上作答应考,心中有数有方,双手忙而不慌乱。
收获时节,拖着木板车运送粮食,挥动笨重的连枷拍打麦穗或油菜籽,用竹耙把它们摊在竹垫上晾晒。其实,哪有什么风调雨顺、老天恩赐,不过是无数像爷爷一样的老农,依靠勤劳的双手和质朴的智慧,从大自然那儿挣得的报酬。丰年、平年、灾年只是对结果的评价,但他们的付出是一丝不苟的,专注是一以贯之的,从未懈怠。
爷爷的手,是操持家务的手。他既主外也主内,手脚麻利。每天早晨,洒扫庭除;我每次回家,总是他铺床叠被。无论是平时还是节庆,灶头前烧火的是奶奶,掌勺的是爷爷,做面臊子、炒家常菜。我住校时,每周携带的下饭菜,通常由他准备;每年除夕的盛宴,于他手下变魔术般完成。繁杂的年货,是他一手挑选。犹记得,爷爷常在方桌上擀面,我专心地看着面团被压成面饼,渐渐变大变薄,铺满桌面,当真是“面若中秋之月”。最后裹在木杖上,用刀划开再横切成条,即可等待下锅了。这些皆是印象深刻的生活剪影,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徒然费思量。
我最期待的,是爷爷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果——他多半刚从酒席归来。我一一摆好,仔细端详,继而宣布“开席”,嘴里甜滋滋的,心里美滋滋的。我最怀念的,是爷爷手把手教刚读二年级的我写信——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每当遇到生字,他就在另一张纸上写一遍,可惜较为潦草,非得看半天才能落笔。我最乐见的,是爷爷手捏长牌,跟几个相熟的人“磨袖子”——在小卖部的堂子里。我对输赢不大关心,只缠着他买零食,咸甜不拒,一饱口福。
爷爷凭着忙碌操劳的双手,维持和改善全家人的生计,告别黑白电视机式的单调,丰富着日子的色彩。爷爷先后担任过村长、村支书,做了不少让村民感恩铭记的好事。
爷爷那双大手,是努力掌控人生之舵的手,是坚信辛勤改变命运的手,是虽受伤却决不气馁、退缩的手,是我眼中的高手、能手、巧手。在他离开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意识到,爷爷的手无言地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
□汤飞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