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寡居半辈子的奶奶,应三叔邀请,去城里享福。
大卡车停在村口的时候,大到床,小到筷,都按奶奶意愿装上车。出发时,她突然颠着小脚往后院飞奔:“水罐水罐!”
那是怎样的一个水罐啊,黑皮肤白麻子,怎么看都像一个白癜风患者。“腰上”还箍了圈铁丝,大概是担心它年老体弱,突然身首分离。
这个水罐,据说是奶奶的嫁妆。她的娘家在一个山深林密的地方,吃水靠男人两条腿,背个大木桶,走近百里,才能背回家,所以水在当地是仅次于生命的东西。姑娘出嫁,娘家都要陪嫁个大水罐,以确保自己的宝贝在夫家有水洗脸,能活出尊严。
村里有位老人,曾亲眼目睹过旧社会因缺水,众人鞭打“龙王”求雨的情景。那年北方大旱,众人绝望之下,就用泥巴塑了一个“龙王”,抬到挂满红绸的皂角树下,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拿着柳条转圈抽打,每打一下就大喊一声:“龙王龙王下雨呀!”围观的大人孩子也跟着高喊:“龙王龙王下雨呀!”
求雨的整个过程是悲壮的,“龙王”慢慢地、慢慢地“矮”下去了,大人孩子急急地、急急地朝天上望去,直到“龙王”成了一摊土,可天上一滴水也没落。三天后,突然一场大雨,大家半裸着身体,在雨里哭着喊着奔走相告:“下雨啦,饿不死啦!”
从那以后,人们就不相信“龙王”了,吃水,得靠咱自己——打井!
老家,一个沟沟壑壑的丘陵地带,陵上两块地,大的,叫大丰产,是块旱地;小的,叫小丰产,也是旱地。大丰产小丰产,记忆中从来没有丰产过,一地姜疙瘩,红薯不长个,花生一脸坑。村头仅有的一块水浇地,大家伺候老佛爷般小心着,可从管道里爬出来的水,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似的,挪了两个小时还没蹭到地头。于是,为抢水发生的争执,年年上演;于是,村里水灵灵的大姑娘,看着看着都嫁到水足的滩里去了;于是,村里帅嘎嘎的小伙子,看着看着就成了灰头土脸的光棍汉。
打井!吃大锅饭时老村长承诺。
打井!分产到户时新村长保证。
村长换了一个又一个,打井,解决缺水问题,成为每个村长的头等大事。从我记事起,我的祖辈、父辈,都在为打井东奔西走。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丰产终于丰产了——近千亩土地,被水滋润得越来越肥沃,种南瓜,南瓜撅肚子凹腰;种葡萄,葡萄脸上还贴上了商标……
前几天,读到铁凝的《秀色》,这个极度缺水的地方,对雪的贪婪让我热泪盈眶:“下雪是男女老幼的狂欢节。他们趴在雪地上,没时没晌吞咽着积雪,他们往往被雪撑胀了肚子,坐在雪地上,哎吆哎吆地叫着,手却止不住,依旧大捧往嘴里塞着雪……”
饱食终日的时代,还有谁,会被一篇小说感动着,去思考水走过的弯道与艰辛?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人到暮年的我,对许多见惯不惊的事情,已渐渐有了忧患意识。节约用水、杜绝水资源污染和浪费,从我做起。
虽然我们没经历过那个极度缺水的时代,但我知道,水会记住很多事,并且,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悄悄告诉我。
□邱素敏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