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成为一名15岁的解放军小兵。直到现在，只要一听到“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他就兴奋得孩子一般，仿佛回到了热血军营。

父亲经历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少年壮志九死一生，对党和人民军队的归属感已与生命融为一体。

母亲后来说，当年20岁的父亲穿着绿军装，抱着一个西瓜就去相亲，外祖父竟答应将女儿许配给家徒四壁的他。

父亲现在仍清晰地记得1951年那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冬天。朝鲜战地奇冷，急行军时风雪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出汗棉军服就冻成硬壳。夜宿在防空洞和朝鲜百姓家中时，因为战乱基本上没有柴火取暖，就都挤靠在冰窖似的地上席地而卧。在冰天雪地里冒死作战，累到走路也能够睡着，有战士打了个盹就再也没有醒来……父亲回国后，1958年参加甘南剿匪战役时，右腿中弹受伤，后来走路一直不太利索，每逢阴冷天气腿就钻心地疼，冬天总是离不了热炕。

二哥俊保入伍在新疆塔城，戍卫边境线十三年，父亲一直很欣慰。在他心里，只有革命军队里才是正事和大事，父亲和侄子说：“长大了就考军校，穿上军装才算男子汉。”

小时候，我们八口之家在农村生活困难，姐弟六个打小也没什么好吃的，就爱吃母亲包的饺子，每次等我们抢完了，父亲才让母亲在锅里下几片饺子皮，圪蹴在墙角一个人默默吃。之前我们都以为生活困难，父亲舍不得吃。直到今年春节年夜饭上父亲还是这样，刚刚15岁的侄子嘟囔着：“爷爷，现在生活都好了，你咋还这样啊……”

父亲没有答话，轻柔地摩挲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如同抚摸着战友的脸庞，喃喃自语：“1952年8月那次拉锯战，我们团夺下一个高地，朝鲜人民军送过来一些半月形的野菜饺子，天近黄昏，炊事班刚刚煮好，有的战士吃了几口，有的还没吃到嘴里，敌机报复性连环轰炸就来了，一百多个战友瞬间就没了，那个‘小四川’嘴里还咬着半个饺子……”侄子蹲下来默默抱住全身紧绷的父亲。

十八年前，组织安排我去400公里外的一个偏僻山村结对扶贫，临行前和父亲道别，他突然想起那个村子还有一个近20年没有联系的老战友。到了村里，我安顿停当，就请村干部帮我打问这个老战友伯伯，不料话刚出口，村支书立马跳了起来：“快、快、快……跟我走！”天近黄昏，我跟着村支书沿羊肠小道磕磕绊绊走了近半个小时，最后曲里拐弯进了一户低矮破败的土屋。暗淡的灯光下，炕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已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他正是我要寻找的父亲的老战友。原来伯伯是村里党龄最长的老党员，还曾任过村支书，为人耿直公道，深得村民尊敬。老伴走得早，女儿远嫁，儿子不在身边，老人晚年过得恓惶，去年不幸查出胃癌晚期，是村里安排人在轮流照管。

我偎在炕沿上，轻轻抓起伯伯枯柴般的手，问他看看我像谁？老人迷迷糊糊地应着，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说出父亲的名字，伯伯立马撑开了一闪即合的眼皮，沙哑而吃力地说：“你爹……他还好着吗？”继而又陷入昏迷。

五天后，我与村委会一起安葬了老战友伯伯。

那时候手机尚未普及，山村也没有电话，我结束工作回到家已是三个月之后，当我把老战友伯伯的情况告诉父亲，他凝视远方踯躅良久，自言自语：“没几个人了……”

每逢八一、春节等节庆，地方政府都会来家里慰问，父亲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那么多战友牺牲了，现在的好日子他们看不到了……”

他们这一辈人用热血和青春，换来了大地的丰收。

□马俊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