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飞溅,从麦秸秆剥离。五月滚烫的石板,碰撞出一粒粒麦子的鲜香。
爹在晒坝里拼起两根高脚条凳,条凳上五花大绑一块石板。爹双手抱了麦秸秆的一头,他的双臂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圆,麦穗重重撞在石板上,声音闷沉。如同正在艰难分娩的母亲,麦秸秆每一声沉痛的呐喊,都像在挣命。麦秸秆的喊痛、初生麦子的鲜香和爹飞溅的汗水在五月的村庄滚来滚去。
麦子晒干,水全的磨坊外就有了排队磨面的人。麻雀在磨坊外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唤。吆喝飞了又来,吆喝飞了又来,像厚脸皮的叫花子。
磨坊里,麦香水一样从轰鸣的机器口流淌出来,又雾一样弥散开。墙面的沟沟缝缝,墙角的蜘蛛残网,屋顶的电灯泡都白了,我们抹了飞到地上的面粉打花脸,全都成了白头翁,成了白胡子老头儿。
磨面的人蚂蚁一样来,蚂蚁一样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磨面与下次磨面有半月空当。得了空儿,水全正好做挂面。机器压出一根根面条,纺线一样,老长老长。面条做好,挂到磨坊外的向阳处。等水全转身进了磨坊,我们鸟儿一样溜出来偷面条。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嘎嘣脆。我们只敢掐走一些小截儿。再多掐要露馅儿!我不敢偷成束的面条回家——爹插在檐口的黄荆条子对我的屁股是莫大的震慑。“白毛儿”和他弟弟也怕。有一回,他们偷了黄瓜。他爹揍他们,边揍边说:“看你两个饿死鬼投胎,丢死你先人!”
我们背了新麦兑面条,两斤兑一斤。水全知道白毛儿家的麦子是断不敢兑面条的——净面条,不当顿。水全把地上的面条拣起来,吹吹灰,有小半撮箕。他把面条给“白毛儿”的娘一些。“白毛儿”的娘千恩万谢收下,眼窝里就有了老泪。这天晚上,面条的鲜香,也从“白毛儿”家的灶房袅绕开,随着炊烟,飘向了远方。
面粉回家,锅烧烫,新榨的菜籽油冒出青烟,我娘最拿手油炸坨坨。面粉调浆,小葱切末,撒半把花椒,拌两勺豆瓣酱。油是新郎,面是新娘,火塘是花烛,铁锅是洞房,滚热的胸膛慢慢就酥软了面团蓬松的身体;摊面花儿,加葱与青花椒,调成稀稀的糊糊,在锅里擀开,青青白白,裹上酸菜,配鸡枞菌鸡蛋汤,能让人暂时淡忘对肉的念想;面疙瘩扯进烧开的米锅,一顿早餐有干有稀。我和妹妹把面疙瘩稀饭刨得稀里哗啦……
几年前,关中“麦客”把收麦机开到了我们庄上。庄上的地沟沟坎坎,并非一马平川,想要纵横江湖的收麦机根本没法大施拳脚。收麦机黯然退场,麦子也黯然退场。
庄上,麦地空空。水全的磨坊有些孤独。新麦的鲜香不再从磨坊飘出来,不再从挂面架上流下来,不再从某家的蒸笼里漫出来。速冻包子、馒头,早已是镇上小超市随时可以买到的食品。
举家离开村庄后,我家那炸过油坨坨、摊过面花儿、扯过面疙瘩、蒸过老面馒头的铁锅,已经深深埋进垮掉的土墙里。初入城市,那些琳琅满目的西饼就摆在西饼屋的玻璃橱窗里,造型精美、奇香扑鼻。烟花易冷,奇香渐渐熟悉到平淡。有一天,竟觉得它们是那样木愣,没有忧伤,没有生命。
那些麦子曾经散发过令我梦绕魂牵的馨香吗?
我的麦香与牧歌已经裹挟进时间的洪流,子弹一样飞速逝去。此番回乡,我像海子一样——“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片麦浪,云彩清幽的天空,淡淡明朗。水全磨坊外的麻雀飞起来了,麦子的香味在辽阔的田野婉转飘荡,和着麻雀的歌,和着金色的夕阳。
□宋扬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