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对我而言,是知识渊博却不可亲近的启蒙老师,是高大而魁梧的劳力,是勇猛而漂泊的旅客,也是威严而固执的法官。
在我幼时,为了生计,父亲常年在外打拼,因此他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回到家,交给母亲一叠子齐整的钱币后,父亲总是变魔术似的,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或小吃。他把那些充满诱惑的吃食放在手掌中,眼睛里闪着光,期待地看着我和弟弟满怀喜悦地从他手中抢过去塞进嘴巴。尔后,他便满足地吸下鼻子,微笑着看我们吃。似乎,看着孩子们品尝美味的神情,是一颗更甜的糖果。
父亲只有初中文化,却写得一手好字,他尊崇文化,爱读书,更喜欢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他所知道的故事与传说。他总是在故事中融入几句简短的话语,教育和启迪孩子,生动贴切,令人印象深刻。仰望夏夜的星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天上的星座和相关的传说。这时,平素对我们严苛的父亲,多了几分温柔与可亲。
可是,等到父亲端着长辈的身份时,他就像换了一张脸似的,威严又古板,让人望而生畏。这时候,我就期盼他快点出门,最好一年都别回来。
等到父亲带着行李与人一同外出时,我又哭成了泪人儿,追着他撵。他几步一回头,呵斥我回家。我不听,挂着泪花拖着短小的双腿追赶他。于是,他不得不折返回来,蹲下身温和地对我说:“等我回来给你买好吃的。”最后,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我无奈地立在马路上失声痛哭。那时,我总想: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呢?等我长大了,就会追上他了吧?
时光像无声的河流。在繁重而忙碌的求学生涯中,我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曾经像山石一样厚重的父亲,终于能让我平视了。然而,多年的劳累让他落了一身的病痛,他早已不能像往昔那般意气风发地外出了,终日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和那只垂垂老矣的老黄牛。
有时候,看着父亲那不知何时已变得瘦小低矮的身躯,微微弓起的脊背,和早已发白的头发,我总是心生恍惚:这个曾经在记忆中高大威猛的男人,怎么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变成了眼前这个单薄的老人了?
原来,我早已在父亲期许的目光里,步履匆匆地跋山涉水后长成了一棵树。他却停留在故乡的彼岸,成了一根燃烧的蜡烛,在风雨飘摇中日渐羸弱。岁月是把神奇的刻刀,它把父亲曾经高大强壮的身躯,雕刻得纤瘦弯曲;把他曾经威严的面容,雕刻得越发温和可亲。
我虽然知道亲人间的缘分,就是不断地,在目送彼此的背影里渐行渐远,并且不可追。可是,我却想变成一条可以回溯过往的鲑鱼,再次目睹父亲曾经的青春与伟岸,昂扬与拼搏;并再次坐在他笔挺的肩头,跟随他看向远处的风光。我多想,任山川翻转日月更迭,他永远不老,我永远不长大。
□孙克艳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