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肢体”残缺不全的灰瓦,在母亲的小菜园,一蹲几十年。我们劝,扔了吧?温和的母亲眉头立刻就会拧起来。
城市出生的女儿,不认得那些灰头土脸的家伙,指着,一脸好奇:那是啥?母亲说,瓦,是老屋拆下来的瓦哦。
母亲说这话时,红了眼眶。每一片闲下来的瓦腮上,都落满了母亲的泪,父亲的汗。
听母亲说,婚后没多久奶奶分给父亲和她一块空地,就是家。几亩秸秆,捆捆绑绑围成院,几车黄土,捣捣垒垒成了墙,几捆蓖麻杆细的树枝,接接搭搭成了椽子,可离成屋还差关键一步,父母难住了:房顶上的瓦,去哪里找哇?
灶火可弄成草房子,唯一的屋可不能凑合——父母不想让未来的儿女,落地就挨冻受雨。
母亲望着奶奶分给她的三个碗一个锅,哭了几天,最后决定:卖嫁妆!
金银首饰,卖。喜被,卖。新屋落成,母亲的嫁妆只剩一个黑箱子。
我一直无法想象,母亲口中的那些瓦,曾经漂亮到什么程度。记事时,那间瓦屋上的瓦,已随着父亲的去世,破烂不堪,房顶几片瓦,被风刮得不知去向,一个碗大的窟窿,常常在雨偷袭时,把我们兄妹逼到墙角。母亲就跪在地上,用瓢一瓢一瓢,把屋里的积水舀出去。
累了,母亲偶尔会望着屋顶号啕大哭。我们的视线,也跟着母亲,穿过一片片瓦,落在那片没有瓦的地方。
有几片瓦,有一个人,能补好屋顶的窟窿,成了家里所有人的梦想。
这个梦想在母亲32岁时实现了。
继父来到我家,带来了几箩筐新瓦,红色的,很大,叫机瓦。母亲一遍遍抚摸着,像抚摸她的儿女那样,目光柔和、小心翼翼。
家里多了一个男人,一间屋就睡不下了。继父和母亲紧挨老屋,又盖了间瓦房,弄成套间。房顶依然是灰瓦,只是墙体红砖代替了土坯。那边继父一咳嗽,母亲就说梦话:娃还没睡呢,你小声点儿,睡不着数瓦。
我们听不懂:黑咕隆咚的,叫爹数瓦干啥?
继父数了几年瓦,我们不知,先是大哥考上大学走出了套间,接着二哥住进县城的学校,我也紧跟着离开那间瓦屋,母亲终于一个人睡一间房了。最初她欢喜了一段,后来为学费整夜整夜睡不着,用她的话说:睡不着,我就数瓦。恁难都过来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今母亲依然会失眠,却再无瓦可数——十几年前,瓦屋被楼房代替,灰瓦被请出家门。拆房那天,母亲再三嘱咐工人:小心点,别把瓦弄烂哦。一个一个瓦,被母亲抱在怀里,送到后院,还盖了塑料布草苫以防她的瓦受到伤害。
我们笑她:这年代谁还稀罕瓦?这东西早晚都是扔货。母亲涨红了脸,你们没受过苦,不知道好日子是苦水里泡甜的!
□邱素敏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