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情知春秋。对时令、草木比人敏感,哪怕轻微的悸动,都心有灵犀。
我住在城里,父母住在乡下,我的生活在城乡之间。在乡下,他们用节气标识时光,和庄稼一起,迈着春华秋实的步调,在时光的流逝里,收获流逝的时光。时间就像种子,有条不紊地发芽、抽叶、拔节、开花、结实,细微到每一秒,都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
二十四节气里,立秋排行十三。如果把一年看作人的一生,立秋正和我一般年龄,三十而立。从来,“立”都包含“不破不立”的寓意,立秋也不例外,它破的是暑夏的酷热和时光的流逝,立的是金秋的清凉和人生的收获。
晚上,父亲从窑厂回来,洗脸、饮水、卷烟。他忽地停住:“蟋蟀叫,立秋到,真快啊!”我竖起耳朵,隐约听见蟋蟀怯怯的叫声。我很疑惑,近些年,父亲的耳朵有些背,怎么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
翻日历,没错!确实已立秋。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父亲正慢慢变成一株庄稼,对于节气,他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摸,就感受得到。我汗颜,作为他的儿子,与庄稼的默契,我没得到一丝遗传。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父亲看我的眼神,落寞而萧瑟。现在,我开始明白,那是一种后继无人的失望。父亲是种田的好手,而我,连户口都和农村一刀两断。尽管我常回来帮他干点儿农活,但他比我还明白,我继承不了他的土地和庄稼。
父亲抽完烟,说:赶明个,去“看秋”吧。“看秋”有点古人夸官味道,到地里走走,看看庄稼的长势,咬咬果实的成色,然后和邻里攀比,光耀门楣。
如今,村人大都打工了,“看秋”的都是些老人,三三两两,步履蹒跚,把时光踩得斑斓而揪心。走着走着,我忽地发现,父亲竟没我高了。他和那些老人一样,老了!
那些打工的人家,庄稼疏于管理,长得没个正相。父亲看不惯,心痛地啰嗦。我说,人家打一个月的工钱,也抵一季庄稼了,你没看到吗?父亲拉下脸,张张嘴,却没反驳我。这个理,他比我还明白。
红薯、豆子、棉花、玉米……父亲看它们的眼神,柔和而宁静,就像看子孙或长辈。父亲喃喃地说:你看这些庄稼,没准就有你爷爷、奶奶。等我老了,和他们一样,你把我也埋在这里。化成灰后,我也会被庄稼吸收,变成玉米或棉花,还能回家看看……
我豁然,难怪祖辈都埋在这里,原来每株庄稼都可能是先人,枝叶果实里都有他们的骨质和血脉。这也是父亲安贫乐道的原因吧?对于他,庄稼也是亲人,在一茬茬的收种间,他享受着亲人团聚的欢乐,和生命轮回的悸痛。
我对父亲说,教我种地吧,等你种不动了,我接着种。我没告诉他,等他老后,我会像种子一样,把他种在这里,并在我老时,带着我的孩子,和他讲同一个故事。
□韩星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