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冬,天气正寒,山谷里有一阵风吹过。见我身体不由得抖动一下打了个寒战,父亲说,挑起竹片赶紧走,一会儿就热乎了。
大山里的冬天就是这样,一阵风就能冷透肌骨。去白合场的路,上坡五里下坡四里,翻山越岭,隔河渡水,一挑竹片挑在肩上,那可比端着盆儿烤火取暖还来得直接。刚到石桥,身上就暖和起来了。爬上老鹰岩时,汗水从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滴下来。热,真热,脱了两层衣服还是热。虽然脸上被冷风像刀子一样吹着,可全身上下还是不停流汗。等把竹片挑到白合场口的收购点时,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可放下挑子,活儿停了,风一吹,冷劲儿又上来了。父亲说,娃,不怕,把衣服穿好,我们去场口东边老桥头刘二娘的豆花馆吃碗热豆花,保你不感冒。
那热豆花好呀。刚进刘二娘的豆花店,一股热气就往身上扑。父亲说,菜是三分粮,辣椒当衣裳。一碗热腾腾的豆花端上桌,一盘火火的油炸辣椒摆在面前,几大口下了肚,一股股热气从心底里冒了出来。那些湿衣服,那些场口上的冷风,那些挑着竹片时的疲惫和倦意,全没了。父亲看了我一眼,说,娃啊,下午我们继续哈。我使劲地点头。那个冬天,我和父亲经常来往于村子口去白合场的路上,挑竹片卖,衣衫单薄,却没有伤风感冒过。
“衣裳穿得少,心是热乎的,哪还能感冒?”这话是村子西边的赵二爷说的。赵二爷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火老头”,全身上下被太阳晒得铁红,脸上出点汗水油亮发光。赵二爷是村子里干庄稼活儿的好手。地里打理得漂亮,杂草都没有几根。秋天的稻谷收进了仓,立马开始犁田耙田。大冬天的,牵着牛仍然在田里干活儿。有人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冷风呼呼地吹,你穿两三件衣裳就敢在田里干活儿。赵二爷说,庄稼人不干庄稼活儿,窝起才冷。再冷,动起来就不冷了。
村子口的张三叔张石匠,一个冬天都在动,还真没冷过。石匠,寒冬腊月也在山上。山上的冷风把人的脸都能吹脱一层皮。张石匠不怕冷,数九寒冬的日子,就穿两件单衣裳在大山里打石头,还整得大汗淋漓的。张石匠一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个开山劈石的大铁锤在他手里,舞得飞转。再硬再大的石头,不用放炮眼,大锤小锤的,要不上半天功夫,就出料出货了。要垒墙的、要围猪圈的、要翻修牛栏的,张石匠都有货供给你。大到修房造屋,小到石兑窝石脚盆,张石匠都能打能做。手上有活,石厂有货,生意不断,几阵冷风吹算什么呀,心里不冷就不冷。
卢铁匠的铁匠铺是白合场冬天的一大看点。再冷的天气,你路过铁匠铺就不冷了。炉火旺旺,铁锤叮当直响,火星子、铁水铁花四溅,那场面,看起来就热闹。锄头镰刀、锅碗瓢盆、铁叉铁锯,就是一颗铁钉子都能把活儿给你接下来。特别是卢铁匠那打菜刀的手艺,是祖传三代的了,卢铁匠打的菜刀,砍猪骨头切鸡肉宰杀鸭子,七八年都能用。铁匠的手艺辛苦着呢,外面冷风吹,屋里干得热闹,水都冻得起冰渣子了,还半光着膀子打铁。
好多年,在那些季节的轮回里,在那些时空的街口,总是想起那些人和事儿。挑竹片卖的父亲,犁冬水田的赵二爷,打石头的张石匠,铁匠铺的卢铁匠,以及那些在大冬天里依然忙碌的人,冷风里漫天飞雪的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感受呢?冷?不,他们都是热的。
赵二爷能把一块稻田犁出春天里油一样的希望,张石匠凭着一身的力气把俩娃送进了城里的学校。卢铁匠一手打铁的手艺,把家里的老房老屋都翻修成了小洋楼。看得见好日子的明天还会冷吗?老话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我突然想起父亲在挑竹片的路上和我说的一句话。什么人走得最快?那就是肩膀上挑着担子的人呀。有东西在身上压着,你不快点走,能行吗?父亲说的,大概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有压力才有动力”这个意思了。其实,有梦想、有希望、有未来,哪个还管得了是什么季节、天气和风哟。
有时候,有一些平凡的人说的一些平常的话让你感动。有一些平凡的人在你的脑海里烙着、印着,挥之不去。
有你和你们在,冬天就不会冷。
□周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