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孙哥发小，从小到大一块儿玩，如今满头白发，两家还没断。

孙哥他爸，我孙大爷是个老木匠，一身的好手艺。

孙大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单位里是个木工，听他说过，那个年代，单位里的木工每天主要工作就是修门窗、修办公桌椅，那时的木材珍贵。到了改革开放，有了议价木材一说，北京西郊有家木材厂，生意那叫一个兴隆，但也得“有路子”的采购员才能买到。孙大爷说，厂里采购员买来少量的议价木材，厂里做办公家具的事才多了起来。

木匠真正显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一直到世纪之交。那段时间孙大爷可真牛啊！风光！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西四家具店凭票供应西式板式假腿家具，漂亮！栗色的大衣柜、床、五斗橱，一水儿的假腿儿，流行、风靡！

我的记忆里，那时还住平房，村里李大爷二儿子要结婚，李大爷春天就和儿子骑着自行车起早摸黑儿去西郊木材厂排队买木材。买什么木材好，李大爷也早和孙大爷问好了：水曲柳儿最好，柞木也不错，都属硬杂。红松也不错。

李大爷说，我打听了，这一批木材桦木多，行吗？孙大爷叼着烟斗：桦木也属硬杂，就是脆点，不过花纹细乎，也成！

排了三四天，李大爷才买上木材，是爷儿俩骑着三轮车从西郊蹬回丰台的。

那一个夏天，每到星期天，孙大爷就背着木工家伙去李大爷家，小院里，这一天就听见大锯“哧啦！哧啦！”杀料的声音，李大爷一家子上上下下跟着忙活打下手，前前后后地给孙大爷端茶倒水递毛巾，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款待。到了秋天，孙大爷找来他的同事，一块儿帮李大爷家攒家具。那年，住这一片儿的，都来李大爷家看孙大爷打家具，一边看一边议论，说哪儿哪儿的出国人员，出国多长时间，可以到免税商店买一套罗马尼亚的板式家具，不用油漆，贴皮子的，那柜子不分大立柜、小衣柜什么的，一面墙都有了……孙大爷不爱听这些，嘟噜着个脸：那玩意儿就是个样子货，都是些个锯末板做成的。这！孙大爷一拍手下半成品的家具：实打实的木料，保你两三辈子不坏！

2001年我们那片拆迁搬进新楼，孙大爷一家可是闹了好几肚子的气，就为了那家具。孙儿嫡女的都说搬新家，换套新家具，敞亮。孙大爷想不开，闷着脸嘟囔：有俩臭钱就知道糟！好好的家具就不要啦？咋啦！孙大爷瞧瞧自己亲手打的、油漆的大立柜，摸摸给孙子学习用的攒了很长时间木料做出来的水曲柳写字台。

搬新家的时候，孙大爷家的家具是换了，但他们老两口的双人床底下的一大堆木料和木工家伙孙大爷舍不得扔。孙哥心软，劝家人：给老爷子留着吧，那是他的念想儿。

搬进楼房没了平房小院，孙大爷闲着是浑身骨头不舒服，一天天老了，一天天眼见谁人家都不做家具了，眼见一床铺底下的木料落满灰尘，那天，他忽发奇想：坐马扎，要不木料放在家里不好打扫卫生不说，等自己老了的那天，那木料还就真糟践了。

于是，楼下花池子旁边，老爷子搭起木楞，一根一根地从楼上扛下木料，一个一个地做小马扎、小椅子，老街坊谁家有小孩就送给谁家。一时间，孙大爷做小马扎、做小凳子免费送人传遍小区，许多老哥儿们、老姐们儿到花池子前找孙大爷预订，孙大爷喜笑颜开。

如今，孙大爷身板儿依然硬朗，有时在花池子前看大爷做小马扎，我开玩笑说：赶明儿孙大爷再给我做一套家具吧。“一边去！起什么腻啊！给你做你都不要。”

□贺景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