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字如来》之前,张大春就写过《认得几个字》。张大春教儿女认字,将自己对汉字的认知与家庭亲情相交织,乐滋滋、笑眯眯,有趣而生动。这也是《见字如来》的风格,说文字,并不尽然只有文字,他挑搂起许多旧时光,说故人、故乡、故事,用绵绵的细长的情感串连在一块儿,而“字”就仿佛是打开记忆的钥匙。
汉字之所以有这般功能,与汉字本身的特点是分不开的。作为表意文字,汉字构字法天生就包含着各种意义,指向它所代指的事物或名称。越具象,越现实,就越有机会被装入一些情感、心思以及想象。比方说,天光初亮,那就是“旦”。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再明白不过了。再比方说,“母”是一个跪坐哺乳的女子形象,那两点就是婴儿正在吮吸的甘泉。
隔着漫漶的岁月,我们现在去看它们,仍然会有相似的动人。
张大春还记得粗略的印象,幼时扒开妈妈旗袍斜襟上的盘扣找奶吃,再顺手翻翻中外文学,这样的母亲形象何其之多。
张大春说自己总是拿认字的流程来想象文化教养的浸润历程。两个孩子在隔壁打闹,一个说:“你不要害我啦!”另一个说:“你才不要害我啦!”这里的“害”,透着可爱,并不会让人怕。可是,“害”和“怕”为什么构成了同义副词呢?“害”字的偏旁,显示与“家”有关。一家人生活,最怕什么呢?怕口角,怕扭打,一屋子乱糟糟。这就是张大春诠释的“害”的构字法的内涵。用“害”字表达“怕”义的渊源,张大春举例了《史记·魏世家》的一场谋乱。害是怕,也是恐。心字部表达“怕”的字,还有怯、悚、怵、惶、惧、惮,等等。由此及彼,纵横交错,张大春向有讲故事的高超本领。
《见字如来》不是一部严格意义的文字学著作。如果想经此来做一些专业的研究,或满足一下考据癖,可能是要失望的,这里的文字学和历史知识的容量,就仿佛蜻蜓掠过水面泛起了一些些的涟漪,不足以深究,然而清浅也有其美意。也有人说,尽管去写那些家庭情感散文吧,何必要挂着“说文解字”的名头呢?这就更加错了。
张大春说字,也是说光阴,说人情之美,说人与字在时间里的相遇。每一种相遇,铺陈转折,慢慢地道来,这样才好。
数千年的汉字文化一路走来有着清楚的传承轨迹,然而中国文字的独特本身也有其独特的麻烦。特别是近世一两百年间,拼音文字以其简洁与系统占据强势。
汉字的简化,也是在历史的发展进程里,在它本身的使用过程里自然且连续地发生着。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历经时间的打磨、修饰和转化,不一定再是它原初的模样,也不一定还能解读其中的思索与意义,但我想,即便来路依稀,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一遍一遍,不断沉淀在个人的或者群体的记忆里,当我们读到类似《见字如来》里的那些文章之时,它们就会被唤醒。
□林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