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两肩窄瘦,似乎一个巴掌就能握起来。她身材矮小,到了老年越发得干瘦。我有时甚至担心她禁不住一阵嗖嗖的冷风,害怕她某一天会突然被风掀翻或刮倒。她那瘦削的肩膀脊背业已被岁月的风霜和繁复的劳作压得日显佝偻。她那孱弱的肩膀啊,如今再也无法负荷起任何有分量的物什。
小时候,母亲的肩膀虽瘦,却十分有力。光溜溜的扁担往肩膀头一搁,双手一抓两端的搭钩,无论是满满的两桶水还是沉甸甸的两筐猪粪,她都会麻利带快地担起,继而翩翩地走将起来。她走得满面红光,走得额上冒了细密的汗珠子,走得脚下生风。她担起扁担走在窄长窄长的田间土垄上,步子稳妥而有节奏,扁担钩与桶襻摩擦出吱扭吱扭的悦耳的声响,招来了正在田间啄食的一只又一只麻雀跟在她的身后议论纷纷,欢喜得地边桐树上的喜鹊们也喳喳喳地叫个不停,貌似这些顽皮的乡间鸟儿也都稀罕看母亲挑扁担。母亲肩挑扁担行走的姿势,很美。
父亲经年外出打工,我和弟弟彼时年龄尚小,所以逢收麦和收秋,母亲的肩膀还要承重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麦子或玉米穗子。她背着偌大的麻袋,把头默默地埋在胸前,然后弓着娇小的身子在斑驳的木梯上来回往返着往平房上一袋又一袋地背。她前胸后背都汗涔涔的,可从未叫过苦喊过累,以致于年幼的我曾一度讶异瘦弱娇小的母亲的身体里,究竟潜藏着多大的力量!
诚然,幼时我也曾经触摸过母亲的肩膀。那时候,每年冬季我的双脚都会被冻得皴裂而行走艰难,冰雪天更是寸步难移。记得有一次眼见的就要上学迟到,可我不争气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我急得哇哇直哭。母亲见状,二话不说把我背了起来。等我在哭泣声中猛然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趴在了她那瘦削的脊背上。
两手扒着她的肩膀,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望着她那一头参差的乌发,年少自尊的我将头埋在了她的脊背里,低低的,低低的。母亲用瘦削的双肩就这么背着她心爱的儿子,双脚咯吱咯吱地踩着皑皑白雪,在众人的目光中,穿大街过小巷,亦步亦趋地一直背向学校。后来,每逢冬天脚被冻得走不成路,母亲就让我趴上她的肩膀,继而背着我上学……
后来,母亲和父亲相濡以沫近四十载后,却不得已先送走了父亲。父亲咽气那天,我把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揽在怀里。她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与之一起抖落的还有她眼眶中那无声的泪珠。我的手在母亲的肩膀上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这双曾经挑扁担、扛麻袋的瘦削的肩膀,在那一刻变得尤其无骨无力。我那勤劳坚忍的母亲啊,在那一刻她变得尤其脆弱无助。
花甲之年的母亲终于不用再使她的双肩挑扁担、扛麻袋了,家里的田被租出去,每年我们不用再发愁耕种浇收了,而我和弟弟早已成家立业,都能用自己的双肩扛起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了。母亲这几年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照看我们两家孩子和做饭上面,她那瘦弱的双肩看似闲了下来,她的双手双脚却并未得闲。
母亲的双肩漫过无数个风花雪月,扛过无数个毒辣辣的日头,还有那数不清的一颗又一颗熠熠闪光的星星。如今再望一望母亲佝偻的枯瘦的背影,我的双肩竟陡然一阵沉甸甸的……
□张方明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