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今年81岁了,有天晚上梦见老家一棵洋槐树被大风连根拔起,那棵树是我爸亲手栽下的。
“心疼啊,心疼啊!”我爸惊醒过来后拍着胸口说。我妈也醒了,大声说:“老头子,这可是你做的梦,不是真事儿!” 我爸才恍然抬起头来,嘴里喃喃,我是在做梦噢。
爸平时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做这个梦,是想老家想得有些心慌。那天我们爷儿俩突然来了兴致,聊起了40年来的家庭变化。爸说,我们这个国家啊,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确实不容易,我们这个家庭,也是这个国家的细胞嘛。
爸说,1978年,他41岁了,是县城机关的秘书。那年秋天,这个风华正茂的男人,满脸兴奋走在乡间田野上。爸按照上级指示,回到公社和村里传达一个重要文件,那是中央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那一年,中国上空,响起了改革开放的第一声春雷。
这一声春雷,也传到了我的村庄上空,到处都是彩旗飘扬,锣鼓喧天。1978年的冬天,因为有提前宰杀的年猪,我那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铁锅里的萝卜汤里也沾上了一点油腥,黑漆漆的厨房里有了一点热气腾腾的味道。1978年,一个9岁的孩子,还不明白这一年对于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真正意味着什么。我只记得,爸特地请来城里照相馆的师傅 ,让我们一家人在竹林旁照了一个合影。爷爷还把为自己打的一口棺材扛到了偏屋,他红着脸膛说:“莫着急,我还要好好活着嘛,多看些好年景!”这一年,留在我心中的影像是灰白中夹带一丝喜庆的红。
我背着母亲为我捆好的一床被子,怯生生地来到一个离家70多公里的乡上工作。这是1988年的秋天,我从学校毕业了,有了鼓出的喉结,说话粗声粗气,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
那一年的夏天,我家喜事连连。我的妹妹考入了大学,我的奶奶迎来70大寿,我母亲喂养的两头母猪一口气下了13个猪崽,我家稻田里试验的新品种喜获丰收。10月,我颤抖着在乡里工资名册上签了字,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36元5角。我用工资称了五斤羊肉,再到供销社买了一床毛毯回到了村里的家。远远地我看见母亲在田坎边等我,母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瘦小的母亲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了我。
我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在村里率先建起了气派的青砖房,青砖房内,一年四季都挂着腊肉,还有一串串像是在燃烧的红辣椒。那一年的影像记忆,便是墙上那一串串红辣椒,望一眼,便忍不住有些心花怒放。
1998年的春夏之交,洪峰已经危及到下游一些城市的安全,我61岁的父亲搀扶着80岁的老奶奶去江边看大水,一次一次洪波涌起让我的老奶奶也吓得双腿打颤。我听见爸在她耳边说:“妈,您别担心,下游有解放军在扛着呢。”江边的雨雾中,爸的头发已是花白一片。那一年的大水,让整个中国眺望与动情,也让一个长江边的家庭揪心。
2008年的开篇,几乎是被雨雪笼罩。这一年5月四川的大地震,8月的北京奥运会,泪水奔流的是两个方向,一边是巨大的悲伤,一边是海潮般的喜悦。
2018年初夏的一天,我带着爸妈回到老家,在爸栽的那棵洋槐树下合了一张影。拍照时,老家山梁上空的飞机仿佛贴着屋顶腾空呼啸而去,那是我老家山顶建起的机场。回到城里以后,我们一家人又在波光浩淼的江边合影留念,绿树婆娑中的城市,是我终老一生的地方。
两张照片上,我们一家人的笑容,都是从心里绽放的。40年的光阴流水,我们一家人,还将在这流水潺潺中,继续着岁月里的静美时光。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