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工作之前，我没穿过皮鞋，穿农田鞋惯了，宽松，全然不觉捂脚。我把鞋刷得干干净净，起了毛边，泛白了，军绿色依然喜人。

母亲送我去城里读书，我穿的就是农田鞋。

我住校，母亲在学校不远处租了一间小屋，而这间小屋还风雨飘摇，因为她要躲避好吃懒做且酗酒成性的父亲。她不停地搬家，连我都找不到。后来母亲说，只有她找我，不要再找她。

当同学父亲说看到母亲在擦鞋时，我的脸臊臊的，我却表现得异常的镇定，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吃饭，活得心安。

我读高中，就是母亲的想法。在我们农村，她的想法总是超前的。她能给城里人擦鞋，这也应该是她超前的想法吧。

母亲再来学校的时候，我看过她的手，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怎么会是擦皮鞋的手，又怎么可能给我同学的父亲擦过皮鞋呢？

母亲走后，我远远地跟着她。她躲过楼的拐角，换了一身工作服，然后我便看到了她身后的木箱。母亲极其熟练地坐在木凳上，把工具码放整齐。

事已至此，我转过身，安静地离开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逼迫的结果，还有我这个天天要钱的催命鬼。

一路上，泪，就没停过。

还好，半月后，我终于想通了，我要报答母亲。

期中考试结束后，我去了母亲那里，偷看了母亲，等着那个人擦完皮鞋付完钱后，一下坐到母亲的面前。母亲看到又有皮鞋能擦，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拿起鞋刷擦掉鞋面的灰尘，不知为什么，我眼里含着泪，我想收回我的脚，却好似千斤重。那时擦一双鞋才只有五毛钱呀！

母亲麻利地擦过几刷子后，像母兽一样嗅到了自己孩子的气息，猛一抬头，愣住了，鞋刷子掉到了地上……我和母亲相拥而泣。

这一次，我终于放下了面子，不管过路的人怎么看我们。我把成绩单交到母亲手里，母亲笑了，泪珠还在眼圈里闪着晶莹。母亲揉揉眼，乐得合不拢嘴。

皮鞋是我向同学借来的，她说：“借来的也要擦，擦得亮亮的，像太阳，像日子。”

是啊！有什么能难倒母亲的吗？她用力地擦，从鞋的一侧擦到另一侧，从一只擦到另一只，把贫穷的日子擦亮，把黑暗的日子擦亮。那块又黑又亮的抹布诉说着那些个孤独隐忍的时光。

母亲的木箱里有好多块废弃的抹布，它们孤独地相依相偎在一起，像母亲过往的日子。

我弯下身来，想替母亲，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她说读书的手是不能擦鞋的，她说我是坐轿的命。后来我才明白，那要看你怎么面对生活，生活才会怎么去塑造你。

再艰难的日子也总会过去的，我考上了大学，日子迎来了曙光。我几次劝母亲换一个工作，母亲说，她不觉得有什么低级，况且她做惯了。我们相视一笑，任由母亲吧。

多年了，我仍然记得母亲为我擦鞋的情形，和她木箱里废弃的抹布，还有她说过的话，她要把鞋擦得亮亮的，像太阳，像日子。几多风雨，几多愁苦，成了我一生奋进的力量。

□朱宜尧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