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知道这诗时，我还不知《诗经》，大舅更不会知晓。但我的乳名就源自这句诗。大舅目不识丁，却请人给我取个很有学问的名字。每次说起我的名字，母亲都骄傲地称大舅取的，并洋洋得意地引经据典。这也是母亲鲜有的得意。

那时家贫，一家六口人，全靠几亩地生活。没有机械，农活拼得是血汗和气力。父母要忙地里的口粮，无暇顾及我们。大舅也会过来帮忙，但早出晚归的，我很少见到他。

二姐遭遇车祸，我嗷嗷待哺，父亲顾此失彼，决定把三姐送人。大舅没反对，瞒着母亲送走三姐。母亲知道后，哭闹得撕心裂肺。父亲和大舅蹲在地上，低着头，任凭母亲撕咬抽打。整整一年，每天晚上，母亲都抱着三姐的衣服，喃喃自语，眼泪不止。

这是大姐告诉我的。我一顽劣，她就咬牙切齿，说都怨我！要不然，三姐也不会送人，母亲也不会落下一身病，父亲、大舅也不会一夜白头……少不谙事，我强词夺理，是他们自找的，谁叫三姐不是男孩！大姐就追着我打，父母却冷眼旁观，不闻不问。

我总想，他们都恨我，我长大一定要离开！

只有大舅疼我，每次来都给我带吃的、穿的。外婆外公去世早，大舅拉扯着二舅、姨和母亲，不仅精于农活，也擅长女红。我们的衣服都是大舅做的。我的衣服最漂亮，里面还常藏有糖和玩具。整个童年，大舅是我鲜有的暖和甜。

我是家里的老幺，唯一的男孩，却没享受任何偏待。很小，我就挎着比我大的篮子割草、喂牛、放羊；年岁稍长，就随大人收种、除草、施肥。我从不叫苦，累了就想，早晚我会离开，再不回来。我告诉大舅，他说：火子，别怨他们，尤其是娘，长大你就明白了。

我长大了，却没有明白。只是，我实现了誓言，考上大学，离家在城市生活。

大舅病危，我回去看他。七年了，我第一次回到故乡。母亲老了，要捧着我的脸才能看清，大舅也是。我心底闪过一丝悲伤，很快又变成快意。大舅还是没能熬过去，那句话临终都没说完：别怨你母亲，常回家……兄妹连心，大舅去世后，母亲的身体也迅速垮了。我也留了下来。

天气渐冷，母亲吃过药，我帮她找衣服。满满一柜子，小的、大的、旧的、新的。母亲一件件说着，穿旧的是大姐和二姐的，崭新的是三姐和我的……说着说着，母亲泣不成声：火子，对不起，一看到你我就想起……我抱住她：娘，没事，我都知道了。

《诗经》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大舅不明白，为了照顾弟妹，他终生未娶；母亲和我也不明白，一直相互迁怒了这么多年。

寒衣节，我带母亲给大舅上坟。坟冢被平了，难觅他的痕迹。远路东西欲问谁，寒来无处寄寒衣。大舅，天堂好吗？

□韩星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