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脸上的笑容很慈祥很温暖。祖父永远着一袭黑布衫,身子永远裹着一层浓浓的旱烟味。祖父的裤子裤腰很大,穿裤时将裤腰左右对叠插在腰间的麻绳里。
父亲跟叔父商量好了的,两人轮流赡养祖父,一年一换。说是赡养,只不过是叫祖父一起吃饭罢了。祖父几年不添一套衣服,日常饮食起居不但不连累任何人,还可以分担家庭事务,做些手工补贴家用。至于寻医问药,祖父从没生过大病。偶有伤风感冒、划皮崴骨,祖父一律都是用他的“百草药”——亦根亦茎,亦花亦叶,田边地角信手拈来。
只要不下雨,上山砍松木是祖父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活儿。太阳下山了,祖父背着沉沉的背篓沐着血红的夕阳回来。回到家,祖父又趁着天光在门口的木疙瘩上将松木劈成瘦肉样的条状。要是劈松茎,还会从里面掉下几只又白又胖的虫子来。待祖父提着盛满松条的篮子走了,我们就持根短棍仔细扒开地上的木屑,捡拾一只只虫子放进玻璃瓶里,等第二天焙得焦黄,放进嘴里咂咂有声地吃,羡煞那些嘴馋的伙伴。
祖父当年闹了一个笑话,落下的笑柄“盛行”了好久。在烈火的攻势下,锅里的饭汤膨出来了,祖父不关火或把锅端下来,而是猴急地把锅盖盖住,盖子上还要压一个秤砣,想把沸腾的饭汤压下去,不想加剧了沸腾的威力,膨出的饭汤一股脑儿泼在火塘里,弄得满屋灰尘滚滚,屋里的人也落得个面目全非。别人气不打一处来,祖父却眯着灰蒙蒙的眼睛嗤嗤地笑。难以置信的是祖父非但不匡谬,每次遇到类似情况还是如此,所以祖父成了村人嘴里的“三高霄”(侗语即“笨脑壳老三”)。
祖父有四胞兄弟,他排行老三。四兄弟中就数祖父最老实最没出息。大伯祖是道师,二伯祖会算命,叔祖会劁猪会吹唢呐,三个兄弟不但能讨些饭食,多少还能找些碎银子,而祖父连栽秧和犁田都不会。但他从不为这些着急,心胸泰然、笑意盈盈地做他的“三高霄”。集体出工那阵儿,别人在田里犁田栽秧做轻松活儿,祖父就整天咯吱咯吱地挑牛粪,脸笑眯眯的,不管肩膀的皮破了一层又一层。
祖父脑袋不灵光,对读书习文却百般崇敬,颇有几分孔乙己的影子。
祖父不识几个字,跟人说话却经常带些“四言八句”,诸如“一字值千金”“积金积银不如积书教子”“犁得深来钯得烂,一碗泥巴一碗饭”等。看见祖父坐在脚盆边给煮得半生不熟的洋芋褪皮,我们就拢过去百般讨好地做帮手,巴望祖父把一个洋芋塞进我们嘴里。祖父摸透我们的心事,却不轻易让我们得逞,而是就地捡根枝条在地上写几个字让我们认,认上五个的就奖赏一个洋芋。
看到我们亵渎文字时,一向乐观的祖父也会显出愤怒,比如看到我们焚烧有文字的纸片,他就凶巴巴地嚷:“要烂手!要瞎眼!要有罪!”
那年暑假,看到父母为考上中学的大姐、二姐的学费发愁,祖父破天荒地编起了背篓,哼着歌谣编了拆,拆了又编,终于编成几个像样的了,就背到集市上去卖。学校开学了,大姐和二姐坐进了中学的课堂。
祖父床底下放着一个长年锁着的小木箱,我们几次央求他打开给我们看他都不许。直至他去世,小木箱的秘密才大白于天下——除了祖母跟他定亲时亲自给他缝制的一方头帕和一叠契约外,尽是父亲和叔父早年读书的课本和作业本。
岁月日复一日地将祖父往深处拉,他会大半天坐在家门口看天上滚滚流去的云。晚上,祖父坐在灯下吃饭,不说一句话,任凭围坐一圈的家人或争吵,或谈笑。
那个早上,阳光从窗户的纸窟窿投进祖父的房间,几天不出房门的祖父要父亲背他出屋晒晒太阳。
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向大地,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祖父脸上泛出一晕潮红,天地间显得十分安详。
当父亲背祖父回家时,发现祖父已是气若游丝。
祖父就这样走了,他是带上阳光一起走的。
□龙立榜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