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丝·门罗有部小说，叫《熊从山那边来》。女主角菲奥娜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记忆力严重退化，忘记了很多事。

她以为自己的爱人是疗养院里的一个老人。而她的丈夫奥布里原先有点小风流，现在，他要如何挽回妻子的爱情呢？

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略显俗套的情节并没有折损它的魅力。门罗不动声色的细致笔触固然杰出，亦因为构成核心主题的那个疾病——阿尔茨海默病，以及围绕它展开的生活，勾起很多人的情感共鸣。

阿尔茨海默病是让我觉得特别悲伤的一种疾病。很多年前，在我十几岁时，我亲眼目睹了外婆的整个病变过程。外婆曾经是个体面的小老太太，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早上用木梳沾着水把发髻整得油光水滑。似乎在某个时刻，一切就都变了。

开始时，她只是容易忘事，后来，她经常臭烘烘的，房间里充斥着奇怪的味道。起初，她想要遮掩大小便失禁的窘境，她的眼神东躲西藏，动作小心翼翼，渐渐地，她忘记了她是谁、我们是谁，她抗拒我们的接近，以为我们要害她。她要和各种妖魔鬼怪搏斗，她在半夜里号叫，将杂物丢进邻家的大院。

日子变得折磨人起来。病情的发展很快，大人们带着外婆四处求医，花了很多钱，住院、吃药，各家轮流陪护。

但是，家属很难长久承担这份责任，毕竟忙碌工作一个白天之后，回家还要面对满屋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及邻居不停的抱怨，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生活的阳光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消退了。当外婆的心灵进入永夜，她似乎拖着全家人一起沉沦。亲情经不起，人们互相推诿，疲惫阴郁。

外婆有六个儿女，但是，她生病了，六个儿女有什么用，最孝顺的孩子也没法替母亲生病。大人们商量后，把老人送去了疗养院，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望一次。最好的状态，外婆会安静地笑着，胡乱地喃喃；大部分时候，她显得狂躁，她不喜欢见人；最糟的一次，她正和医护人员纠缠，拳打脚踢，年富力强的年轻人也制服不了她。

那一次，我的妈妈，外婆的二女儿，捂着嘴痛哭，眼泪哗哗地流。妈妈试图去拉外婆，嚷着“妈，妈，我们回家……”但是，我们从疗养院离开时，外婆仍然被孤独地留在那里。我们都很难受。

因为我的亲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现在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和这个病症有关的人群。根据腾讯网的一份报道，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人数已居世界第一，同时也是全球增速最快的国家/地区之一，2010年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数就达到了569万。其中65岁以上的患者占了50%~60%。

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什么特效的手段来控制这个疾病的恶化，人类的大脑依然存在很多神秘的难以破解的秘密。不过，科学终究是在进步的，据说医生现在可以正确诊断85%的病例，尤其是早期诊断和预防的措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

《熊从山那边来》在2006年被拍成电影Away from Her（中译名《柳暗花明》）。这真是一个温暖的、充满希望的标题。在电影里，菲奥娜最终认出了奥布里。门罗的小说标题取自同名童谣。在那首童谣里，有只熊想要翻过山去看看那边是什么，结果发现山那边是下坡，接着上坡，是另一座山。起起伏伏。

这是真实的生活的面目。我们一直走啊走，走啊走，每一座山有不同的风景，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走到向往的大海边。

□林颐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