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以前,我没见过丝条,也没吃过。我只见过丝瓜,像纺锤,像棒球棒,吊在墙上或者树上,也不吃它,留着“养老”,取里面盘绕的丝瓤,用来刷锅,或者洗澡时搓背。老丝瓜里的丝比《西游记》里蜘蛛精肚子里的丝还多。
结果,在女朋友家出了一回丑。
那年夏天,放了暑假,我到女朋友家去玩。她家住在林场,一家人都在林场上班。那年毛竹园遭了虫灾,几乎每片竹叶上都爬着虫。她一家人都去治虫,留着我在家里做饭。我从小就站锅台,烧几个家常菜不在话下,也想趁机表现一下。没承想,遇到两根青竹竿似的东西,皮像丝瓜,却又不是,一时束手无策,抓耳挠腮。那时没有度娘可问,也无书籍参考,但是我仗着胆大,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于是果断地切成滚刀块,加酱油、糖醋红烧。看上去很美,却难以下箸——老丝瓜要刨皮的,可是我是连皮烹制。
或许是看中我的勤快,抑或念我本是手不离书的人,女朋友宽容地接纳了我,把自己变成了小妇人,住到学校里来。年轻时工资低,生活艰苦,我们在宿舍东边开荒种菜。我特地在法桐树下,种了几粒丝条籽——丝条的籽形状像南瓜籽,不同的是,南瓜籽白色,它是黑色。
“春雨惊春清谷天”,丝条出土,像小猴子似的往树上爬,那些极嫩的触须,紧紧抓住树皮,一路爬上树顶,沿着枝杈四散开来,叶片迎风招展,如猴子的尖耳朵;“夏满芒夏暑相连”,金花怒放,向天而歌,枝柯交接,丝条垂挂,像碧绿的荧光棒。风吹过来,丝条摇晃,像书房里的风铃,清音滴翠,胜似肉味(《论语·述而》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闲暇时光,我喜欢凝视丝条。笔直、纤细,像山药;青皮、清秀,像《白蛇传》中的小青。有次,摘下一根长丝条,我拎着瓜蒂,直竖起来,居然超过我的肩膀。我就想到《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首诗描写一个女子等候她的恋人的情景,大方、美丽,有点小脾气、闹点小情绪。诗中以恋人的衣饰借代恋人。你看这些斯斯文文的丝条,是不是更像清俊飘逸、手不释卷的书生?
后来曹操《短歌行》中引用此句,表达对人才的渴盼之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丝条肯结,今天摘完,明晨又是满树,颇似大方之人,要把他仓库的宝物都搬出来,与人分享。也似书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诚挚的心坦露在世人面前。可以烧蛋汤,炒鸡蛋,炒毛豆,消暑生凉,清气四溢。我最喜欢的,是烧蛋汤,把水烧开,放进丝条,再放搅拌均匀的鸡蛋,水开即可。汤清蛋白,清气扑鼻——当然,都要先刨去丝条的皮!
丝条挂果时间也长,由夏至秋,都有的吃。记得那树丝条,一度藤渐枯竭,叶渐萎缩,待浇些淘米水,又活过来,焕发生机。只是丝条粗细不均,尾粗且屈,如届中年,大腹便便,形象打了折扣。
最近读到周华诚《草本滋味》,说于每根丝条之下挂一瓶矿泉水,可使细长。我没试过,时近晚秋,即使坠个瓶子,怕也不能奏效了。
□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