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穿行于乡野,是个喜爱花草的人。
在那遥远的年代,贫瘠的乡间什么都稀缺,唯独不稀缺花草。空旷而静谧的山野,除去冬季,四季中三季有花有草。赶上牛儿羊儿出门去,要不了几步,就会消隐于遍野的花草间了。小村之外,烂漫得想看到什么颜色,就能看到什么颜色。知名的,不知名的,都灿然若星。
在遍野花草的簇拥中,一个在山野劳忙半世的人,是不会为漫野的绚丽而感到惊异的。她的目光是生有翅膀与触角的,总在漫野的缤纷中寻觅,且只有在邂逅到特别中意的一枝时,才会悠然落定,继而凝望,似在聆听,又似在诉说。有时候,她还会采两三枝回来,或别于镜前,或插于瓶中。倏忽芬芳满屋,稀释了一日的疲累。
对此,父亲时常不解:“遍野的花草,还不够你看吗?总侍弄那一枝半枝的有啥劲头!”而母亲却不以为然,依然乐此不疲,“够看!可你看得过来吗?”前半句拖着尾音,后半句却斩钉截铁。听罢母亲裹挟着不悦的回话,父亲只好无奈地一扭头,低声嘟囔着走开了。
这样的言语磕碰,并非意味着冰冷的对立,反而预示着一场温情的开始。就在父亲转身的一瞬,母亲的目光总会悄然跟过去,满含着深情与歉意。而父亲,也定会在暮归的途中,拐进逼仄的山路,为母亲采一捧满是柔情的山花。或是由于母亲悉心的呵护,抑或是备受那份情义的滋养,这些毫不名贵的凡花俗草,竟能耐活七八天不枯不萎,芬芳依旧。
依稀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这些山野的花草,就好比尘世中的人,那么稠那么密,多数只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真正值得相惜的就那么几个……”我一生听过她的训导无数,惟这一句兼具深情与深刻之美。
农忙之余,母亲还会从集市上买来彩线,以极细密的针脚将它们绣于围裙或鞋垫上。一半晌的走线飞针,那些花草就跃然而现了,大小相间、正斜相倚,枝叶简单、花瓣疏朗,朴素而淡雅。
面对缤纷的山野,读书不多的母亲学会了取舍与简化。这近乎天然的本领,难道不是一种修为吗?毕竟简单的东西是最不易看见的。
郑板桥有题竹诗云:“冗繁削尽留清瘦”。实则,作画如此,做人亦如此。能够删繁就简,才算是有了一定的高度。
□米抗战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