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心脏不适住进了医院。陪母亲往住院部走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趔趄。我的心一凛，伸手扶住了她。这时，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眼袋耷拉着，上面是深深的沟壑，还有刀刻一般的鲜红血印。眼球浑浊、灰黄里泛着白，看去就像一张蜡纸在水泥地上擦过一样毛毛刺刺的。这是母亲的眼睛吗？她的眼睛全不是这个样子啊。

母亲年轻的时候，父亲说也是一个美人坯子。这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是从我记事时起，我就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那时她的眼睛圆润、明亮、温暖，包含着丰富的情感。

因为家境窘迫，母亲怀我的时候没有什么吃的。我生下来之后，孱弱多病，是一个药罐子。她为了我，那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有时半夜三更还得爬起来送我去卫生所。

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母亲该有多劳累和疲惫啊，但那时的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去就诊的路上，我最喜欢勾着她的脖颈，听她那火热的心跳，看她那美丽的眼睛。她的眉毛弯成一条柳叶；眼睑周围的皮肤光滑细腻；大大的眼睛黑宝石一般熠熠生辉。这样的一对眼睛，谁能说它不是上天的恩赐呢？

母亲的眼睛是温柔而多情的。当我病了的时候，她抱着我，脸被憋得通红，眼睛努力地睁着，泪汪汪的，就像刚洗过的葡萄，蕴涵着淡淡的忧愁；当我病好了的时候，她牵着我，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目光灼灼的，似乎有万千个小太阳在闪烁，跳动着金色的欢乐；当我做错了事的时候，她的眼睛冷峻如刀，逼得我不敢稍微狡猾一下；当我考了好成绩的时候，她的眼睛热情如火，惹得我钻进她的心窝……

那次，和几个同学“学雷锋”抬塘泥，弄得一身泥水，连头发上都是。我担心母亲会惩罚我——母亲她那么爱干净，从不容许我身上有一点灰尘。但让我意外的是，她没有责罚我，还奖励了我。当她端着蚕豆肉片汤给我的时候，隔着薄薄的水雾，我觉得母亲观音一样慈爱安详。她的睫毛略向上卷，眼睛明亮着，有一颗白珍珠一样的光点。在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模样。我没有接她手中的碗，冲进洗澡间把自己洗了一遍。当我清清爽爽地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眼里满是赞赏。她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一只蝴蝶在飞？我不记得了，但是我却始终忘不了她眼睛里闪动的火苗。

上了师范，离开了母亲，再也没有那么近地看过她的眼睛。今天，当我再次与那双眼睛相遇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双美丽而多情的眼睛。其实，这双眼睛什么时候离开过我呢？奶奶去世的时候，她呆坐在奶奶种的花旁，眼睛红红的，目光钝钝；我外出求学时，她站在北风里目送，眼睛暗暗的，目光灰灰；女儿出世的时候，她抱着又亲又疼，眼睛亮亮的，目光灼灼；我回家探望她的时候，她忘记放下手中的菜，眼睛笑笑的，目光烁烁……

许是老了，现在她对我很是依恋。我陪她出门，她会不自觉地牵着我的手，有时还依在我的手臂上。我以为母亲现在是一个老小孩，但那次出门时的回头一瞥让我发觉自己错了。那天，我去上班，她习惯性地说开车慢点。当我发动车子，无意识地一回头，却发现她正在阳台上望着我，努力而专注。我向她挥挥手，她没有反应；再挥，她终于发觉了，笨拙地摇了摇双手，落寞地转过身去。望着她的背影，我才知道在她的眼里我始终是她牵挂的孩子啊。

千里的风尘万里的霜，我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章中林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