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病后脑萎缩得厉害，那天早上，给她喂完饭后就抱她到院坝里晒晒太阳。奶奶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好几个月，只要天气好，父亲母亲都会将她弄到太阳底下多晒晒，以免生褥疮。父亲年岁也已高，抱奶奶过门槛有些吃力，在我回到老家那段时间，这事儿自然就由我来操办了。把奶奶抱上凉椅时，我会先在凉椅上铺上一张毯子，毯子上面放一个小枕头，只是想着让奶奶瘦弱得仅剩下一层皮包骨的身体会舒适点儿，我的心里也会舒坦点儿。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奶奶身上，她小眯了一下，半撑着要起身，微弱的声音吃力地喊着我要回家。我说这就是你的家。她看了看四周说，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去找我妈妈。

她恐怕忘记了她才11岁时，被一个亲戚带到这里爷爷的家，就再也没回过她的老家，再也未能在妈妈的庇护下走完她的少年生活。听老辈人说，一个人在即将踏上另一段归程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妈妈。

奶奶是作为童养媳到我爷爷家的。同中国许多地方一样，家境不好儿女又太多，往往给女孩子早早找一个婆家做童养媳，帮婆家人做事直到适婚年龄，再与男方成亲。奶奶正是在家中姊妹太多，生活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做了爷爷家的童养媳。

奶奶童养媳的命运注定了她的一生多与磨难为伍。她在苦难煎熬中经历了早年丧夫之后，就不断遭受到灾荒、疾病、恐吓以及迫害……我小时候，奶奶有时会讲起一些远古的事，我们只是睁大眼睛听听，以为讲的是故事。大些上学住校了，回到家同奶奶呆在她的房间摆龙门阵，也从未想着要把她的经历记录下来。再上学毕业后又天南海北四处漂泊，同奶奶相处的时间更加有限，我们会聊到过去的苦难，奶奶总是一句带过，那时也不知是怎样苦过来的！我也曾想着，改天让奶奶好好把她的一生都讲给我听，我得记下来。改天是哪天呢？改天就到了奶奶再也无法完整地记起她曾经的一切。

我抚摸着她的手，又紧紧地握住，她迷茫地看着我说，你是哪位啊？我说我是幺啊！她说，幺在广东。我说我回来了，陪着您啦。细细地看了看我，露出了笑容，你看我，幺都没认出来，真是不中用了！

看她清醒些，我欣喜地拿出手机来，想留下她清醒时的对话，也想让她再讲讲她曾经传奇般的生活。她清醒一会儿又开始躁动，我搂着她，她推开我。我的录音里，只有她碎片式的回忆。那些回忆停留在她11岁前，停留在与她妈妈生活的日子，停留在生活变好后我们大家庭孩子们的身上，唯独中间那段流离颠沛，困苦不堪我最想了解的日子却未能再记起来……

活着健在的时候，陪伴得太少，总以为还有时间可以同她再聊聊天，把她一生所经历的苦难毫无完损地记录下来。我甚至还天真地想，再忙也得抽时间带她来我所在的城市走走、看看……转一个身，她就再也无法同我完整的聊天，哪怕我抚摸着她的脸，她也是一脸迷惑地问，你是哪一位啊？再转一个身，我竟然连她的脸也摸不到了，她就这样从我们的身边走了，头也不回……

□颜学敏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