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瘦,个子又高,就显得更瘦了。
父亲务农,精于农事,以性急、办事认真和心算快而闻名于乡里。当生产队长那会儿,他勤勤恳恳,忠于职守,常常是头天晚上就在脑子里把第二天的事情盘算好,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既充分利用了时间,又避免了重复劳动。因此我们队里的农活,常常比别的生产队提前许多,收成也要好得多。
父亲在外风风火火,但对子女却特别心细。夏夜,一家人散坐在地坪里纳凉,兄妹们并排着躺在宽大的凉床上,一边数天上的星星,听大人们粗犷的故事,一边享受着父亲手中的大蒲扇带来的阵阵凉风。待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父亲又把我们一个个轻轻地抱放床上,然后端着一盏煤油灯,把钻进蚊帐里的蚊子一个个地消灭,再轻轻掖好蚊帐。
冬夜一家人围着火塘,听着大人们话家常,累了,就枕着父亲的膝盖入睡。
父亲文化不高,但却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对我们兄妹四人说,你们谁能读书,我就送谁。我是父亲的幺女儿,比哥哥姐姐会读书,因此得到了以父亲为首的全家人的支持,得以完成大学学业。
记得上初中时,每年开学,都是父亲挑着行李,步行二十多里把我送到学校。每月的口粮也是父亲亲自送去。考上大学的那一阵,父亲脸上漾起浓浓的笑意,和邻人说话时声音也格外响亮,忙忙碌碌的背影比往常多了几分温煦……
在我的记忆中,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他又像当年筹划生产队里的事情一样,为我远行求学精心地准备着一切,从吃的、穿的、用的,到母亲没有想到的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所需要的一切……
毕业后,分在城里任教,父女间便只能靠书信交流。即使是家里有了电话,父亲也极少通话,多为写信。他说信中的文字深思熟虑,有教益,便保存。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信中常夹杂着几句古文:“位卑未敢忘忧国”、“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些名人名句,常常见诸于他的笔端。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这些警句慢慢地便成了我人生的坐标。
大前年,我生病住院,父亲不远千里来看我。当他风尘仆仆赶来时,我已经出院了。父亲见到我时,竟然浊泪纵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流泪。我哽咽着叫了一声“爸爸”后,便扑到父亲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父亲轻轻地抚着我的头,一如那童年时纳凉的夏晚、取暖的冬夜,我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父亲亲手为我做油炸盐辣椒、夫子肉、火焙小虾等家乡的美味,使我品尝到了多年没有吃到的家乡风味。十天后父亲因为心系农事要走,我挽留不住。临走的前两天,父亲拉着我走进照相馆,留下了我们父女俩第一张合影。相片取回来后,父亲用钢笔书写了苍劲有力的行草:“与爱女合影于省城。二一年十月。”
我把这张照片珍藏在相夹里,闲来无事取出来看看,父亲慈祥的面容便呈现在我的眼前。看看照片后父亲的草书,那粗壮的撇、捺,点、钩,就如同我自己书写的一般,越看越像。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成建清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