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的纯净水销售部隔壁,是家小饭馆,八个平方米的地儿,除了炉台锅灶,只摆两张桌子。文英忙里偷闲总喜欢跑过来,跟我说几句女人间的体己话儿,她整天淘菜洗碗,切肉煮饭,手指水里浸火上烤的似棍棍,却能灵巧地打一手不错的毛衣活儿,文英因此常向我商讨一些织花的针法。她丈夫姓鲁,排行老二,鲁二爱财嗜赌,专门管着文英小饭馆的进料收款,其余杂务一概甩手不问,通统推给文英打理操劳,这厮早晨跑一趟市场买来菜,打烊后跟文英清点收账,敛了钱白天便纠集几位赌友打麻将。文英经营私房家常菜,饭菜新鲜实惠,味道醇厚。有时佐料放得太足,饭打得过满,结账时会免去客人些零头儿,晚上算账时鲁二便觉亏损,骂文英憨娘们,倒贴钱的贱人,倘若他喝了酒,脾气凶上来,便出手打文英。我说饭馆全指望你支撑,整日忙死,还要伺候他穿衣吃饭,他鲁二凭啥打你,到妇联告他去。文英垂下头说,鲁二也不容易,下岗丢了饭碗,心里窝囊,火爆脾气是胎里带的,怨不得他。文英颧骨上青一块,便是鲁二喝醉了酒一拳打的,她对外人却说是自个儿碰门框上了。我瞅着文英憔悴的模样,便一阵心伤,劝慰她几声,便无话可言了。文英忽然站起来要走,把给鲁二打得半截毛衣塞进我的抽屉里,说放你这儿啦,俺店里还有位客呢,老爷子满口河南话,说来此地寻儿的,我过去照应照应。
临街的店铺傍晚生意便稀了,我们纯净水销售部的客人多是散户,也无要水的电话来,我帮文英打了几针毛衣,便准备关门下班。此时文英跑进来,牵着我的手说,大姐毁事了,鲁二不能饶了俺。她的手索索地发颤,眼圈红红的。我让她坐下慢慢说,她抽搐着喘息半晌才说,那吃饭的老爷子没给饭钱便走了,他进店来时疲惫不堪,文英打了洗脸水,沏上茶,又紧忙叨炒了一盘韭薹肉丝,一盘番茄鸡蛋,老爷子吃了一碗米饭,还要了一瓶啤酒。按鲁二给文英立的规矩,饭菜上齐了便要收钱清账的,谁知这一回人家吃饱喝足拔腿跑了,她也没收分文,晚上鲁二回家不朝死里打她呀。我怒道,混吃霸王餐的老头该杀,他这是害你。文英抬起头,一双眼睛清溜溜地望着我,嘴唇翕动,脸颊泛红,说大姐别冤枉人,我让他走的,我实话实说吧。我大惑不解,云遮雾罩,咋的呀?不要饭钱那老头是你亲爹么?文英叹口气,一直瞅着小街幽黯的云天,轻声说道,那老爷子有些像俺爹呢,花白的板寸头,还有那身老蓝中山装,他老人家害肾病死了六年了。我说你为啥不收饭钱就放人走呀,像你爸?糊涂成两岁的毛娃啦,你小饭馆累死累活一天能盈几个利钱?文英说老爷子临走一摸腰兜,才发觉钱让人偷了,他这把年纪来此地寻亲的,我怎忍心扣人不放,谁家没有老人?我说世间复杂难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老头欺你心善,骗吃骗喝。文英摇摇头,紧着怔怔地瞅定窗外的暮色,泪眼闪闪,裹在工作服里的脊背有些驼,颧骨上被鲁二打得青斑,令我缕缕地心疼,她今晚如何向丈夫交得了账呢?我问这顿饭钱是多少,我先拿给你垫上,鲁二粗蛮,算小账却精细着呢,你搪塞一下,账上无窟窿便好。文英从抽屉里取出那件给鲁二打的毛衣要走,说不用不用,我如实跟鲁二交代清楚,他再打我有人味儿么?文英走进小街浓浓的暮色里,单薄的背影飘飘的,又缓缓转过身,朝我浅浅地一笑,怀里抱着鲁二的那件毛衣,说大姐放心,俺不会挨打的,终究是两口子,他下得了手呀?不知为啥,我伴着文英送她走了好远,依依不舍,晚风拂面,我酸楚地直想掉泪。
我下班回家老惦记着文英,夜里梦醒几回。翌日一上班,我便跑到文英小饭馆,看见门面未开,往常此刻她早忙碌的生火洗菜了。文英住家街道妇联的来了两个人调查情况,说文英昨晚被鲁二揍得很重,骨折,头部水肿,眼睛青紫瘀血,到底为啥?我正要跟妇联干部叙说缘由,只见驶来一辆轿车,停在文英小饭馆门前,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搀扶着老头儿,连声说饭馆的闺女好人呀,俺加倍付饭钱酬谢她。我返身躲到背静处,蹲下便大哭起来。文英小饭馆门前,嘈杂的人群愈聚愈稠,好像小街上出了大事情。
□石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