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陌生的路口,我看见娘茫然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大路旁:瘦弱的身躯有些倾斜,两臂微微颤抖,凛冽的风卷起稀疏可见头皮的白发,岁月的刻刀将她脸上的皱纹修得又深又密,浑浊的双眼眺望着远方……我情不自禁地对着娘大声说:“娘,娘唉,这里风大,你还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你要穿厚实一点才行啊!”
睡在身旁的妻子被我大声地喊叫吵醒,一边摇晃着我的臂膀,一边用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又梦到娘了?快醒一醒,娘都走了15年了。”
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却坚持在家境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将4个儿子送进学校读书,坚信人只有学文化才能有出息。
记得我6岁时,娘连夜动手将自己的旧衣褂缝制成蓝色书包,斜挎在我的肩头,将我送到村东头的小学,叮嘱说:“你爹在外地上班不能经常回来,娘要下地干活,不能天天接送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放学回家不要乱跑,饿了竹篮子里有剩下的窝头。”
从此之后,娘没有再接送过我。我放学后要拔草放羊、拾柴火,还学会了做饭。后来我考上了离家20多里的高中,需要住校,每月回来一次。娘用手指掐算到我回来的日子,总会提前去集市上割一点肉,准备新鲜的蔬菜和我爱吃的食物。吃饭时娘还会把菜里不多的肉挑到我碗里,心疼地说:“学校的吃食没有油水,看俺孩子又瘦了,回家就多吃一点。”
高中毕业后,我去离家几百公里外的部队当兵。临行前,娘拉着我的手,将用手绢包裹着的一叠钱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那是娘卖了自己饲养的鸡下的蛋,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九十五元六角五分钱,而这几乎是家里能拿出来全部的现钱。
我推托着不要,说:“娘,这钱你留着家里应急用,部队上管吃管住,还会发津贴哩。”娘脸色一沉说:“孩啊,俗话说穷家富路,你带上,家里有办法,不用你操心。”不由分说地将钱塞到我的挎包里,催我赶紧上车。
看见我上了车,娘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嘱咐的话。车跑出老远了,我回头看见娘还站在村口,她那长期劳作的身躯和手臂仍在挥动着,不时还用手摩擦一下眼角。那一刻,娘在风中站立的身影,站成了一种石刻般的雕塑,刻在我的心里。
每次回家探亲,娘要知道了,总会提前几天到村头路口等着,盯着路过的每一辆车,在下车的人群中寻找着我的身影。每次我结束探假,要回部队了,她也总要站在村口,望着接我的车驶离,再一次站成风中吹散不了的剪影。
2006年春节,我怕娘提前到村口等我,就告诉她不回山东了。当我从北京长途颠簸6个小时站在老家炕头前时,娘欠起躺在枕头上的头,睁开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待看清是我时嘴里嘟囔着责怪:“真的是我的小四回来了,不是让你去长沙过年吗?咋又回咱山东这儿来了。”她努力伸出右臂想支起身子,我慌忙丢下行李扑到炕边,抓紧娘的手臂,将她瘦弱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大声喊着:“娘,娘,是我,是我,我想娘了。”
大年初二下午,娘再次催促我:“孩啊,你赶快去长沙吧,你媳妇孩子还在等着你呢。你放心,娘这儿一切都好,等妞妞再大一点抱回来让我看看。”在娘的一再催促下,我离开家去长沙。临走时,娘挣扎着站起来,坚持走到家门口,手扶着院门,望着我一步步走远。我含着泪不敢回头,害怕娘看到我流泪的样子。可,可谁知这次竟成了永别。
到了长沙,与妻子女儿呆在一起还不到一天时间,凌晨3点多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他支支吾吾地说:“娘情况不好,你要是能回就回来吧。”我当时蒙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感到大事不妙。妻子赶紧给大嫂打电话问出实情:“娘因为肺部积水严重,抢救无效,已经过世了。”
我强忍着泪水,将不到1岁的女儿托付给她的舅妈照看。因事出突然,我请战友帮助联系直接进站补了无座票,与妻子连夜踏上列车、站16个小时赶到家中。
看到躺在灵床上的娘,我跪爬向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你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我刚离开,您就丢下我而去,您才68岁啊。”哥哥嫂子都过来安慰我:“老四啊,你在娘临终前已经尽过孝了,娘是含着笑走的。”
我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个送我远行、站在风中的身影,但我期盼在梦中与娘再次相会……
□王永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