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曾是村子里有名的铁匠。别人称呼他时不喊名字,而是直呼他“铁匠”。我年幼时不懂事,也跟着别人唤他“铁匠叔叔”。
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年无论寒暑,三叔都打着赤膊,胸前系着被火星烫出无数个洞眼的皮围裙。他性子急躁,时常竖着眉、瞪着眼,像炉子里烧红的铁一样,让人又敬又畏。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打铁不仅需要身板硬,还需要力量、胆量和吃苦精神。听说当年和三叔一起去铁匠铺当学徒的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人高马大、膀阔腰粗的,也有像罗汉般壮实、一身腱子肉的,但最后出师并自立门户的,只有个子不高、身板单薄的三叔。
三叔的铁匠铺紧贴路面,村民们路过时常会收住脚,进去看会儿打铁,扯会儿闲话。孩子们会争着拉风箱,嘻嘻哈哈地闹。任由一屋子的欢腾,三叔都是极少说话的。他沉着脸、埋着头,目光锁定在锻造的铁器上,专注地打铁。
当铁块在火炉里烧得通红时,三叔左手握铁钳,右手握小锤,迅速地把铁块夹出来放在铁砧上,利落地落下第一锤。他的小锤敲到哪,徒弟的大锤便打到哪。小锤落下有轻和重,轻则暗示大锤轻打,重则提醒大锤重打。打铁时,锤落如雨,火花四溅,场面煞是好看。“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如同交响乐,轻重缓急交错得很有节奏感。但这节奏有时会戛然而止。
在那几秒的安静里,三叔一改平时的沉默,竖起眉、瞪大眼,冲徒弟怒吼一嗓子。那是因为徒弟走神,打偏了地方。“炉中生造化,锤下定乾坤。”这是三叔常训导徒弟的话。打铁不能大意,更不能偷懒,必须锤锤都到,不然打出来的铁器有夹层,或是中间起泡,都会沦为废品。
三叔带徒弟是严厉认真的,他的手艺也是大家啧啧称赞的。他打的菜刀背厚身薄,刀刃锋利,发丝放上去,吹一口气便立马断成两截。他打的镰刀,割麦子时不费一点力,放上两年也不生锈。远近村子里的人都找上门来,请三叔打上几件铁器。时常我半夜醒来时,还能听到铁匠铺里热闹得很,“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息。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人涌向了城市,撇下锄头、镰刀,去远方谋生,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三叔铁匠铺“叮叮当当”的交响乐逐渐变得稀落,最后静寂无声,被时光遗忘了。
不打铁的三叔,落寞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看到他坐在废弃的铁匠铺里独自发呆。闲着的时候,三叔会骑着三轮车四处转转,见着路上遗弃的烂铜废铁便捡回去,堆在角落里。他想着啥时候开炉还用得着,却是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后来三叔改行了,做起出租铁棚子的生意,谁家办红白事,他就开着三轮车拉着棚子送过去。
不打铁的三叔,性子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见到我们,他会聊上几句,脸上有了温和的笑容。只是说起过去的打铁生涯,三叔的神情会涌起几分落寞。问起那些打铁器具,三叔总说,都放着呢,哪舍得丢。
如今,三叔年过花甲,做的事早已和铁匠搭不上边,但村里人遇见了,还是会带着三分敬意,亲切地唤他“铁匠师傅”。而我和别人说起他时,也仍旧称他“铁匠叔叔”。
□侯海霞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