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到冬天,洗澡成了生活中一件大事。那时候,家家户户大多以盆浴为主。春夏秋三季尚可,到了隆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手脚缓慢,洗盆浴极易冻出感冒,于是,也顺潮流改去了澡堂(江南唤作“浴室”)。
天气越冷,澡堂的人气越旺。母亲带着我走到前台,先交钱、换鞋、取手牌(钥匙),穿过透着橘红灯光的昏暗过道,掀起布帘,一股蒸汽扑面而来,耳边开始嘈杂,“啪嗒啪嗒”的板鞋声时近时远……母亲看着手牌上的号码,开始找寻对应的木柜,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母女俩先脱去里里外外的衣服,装在自带的塑料袋里,用钥匙锁好。而后趿着自带的板鞋“啪嗒啪嗒”朝空置的淋浴器跑去。
洗完澡,母亲一手拎着浴盆,一手拉着我,走出大门,天已漆黑。澡堂的斜对面,一缕灶火在夜色中飘忽,是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从心底滋生出一缕“灯火可亲”的暖意。母亲搀我坐在板凳上,叫了一人一碗,泡泡馄饨是现包现下的,老板娘从案板上取出一张面皮,右手拿起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丁点儿肉馅抹在皮子上,变戏法似的一捏而成,待凑足一定数量,用沾满面皮粉的糙手麻利抓起,轻抛入沸水,伸下笊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笊篱中,顺势甩了一下残留的热水,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煮好的小馄饨泡泡似的漂在葱花点点的高汤上,一只只溢满汁水,从皮儿到馅儿饱和又透明。端着碗小心翼翼先喝一口汤,让五脏六腑都活泛起来,再舀一个送入口中,趁热小口咬开皮子,稠滑的皮于抿嘴间片刻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酣耳热,觉着这便是世上少有的美味了。
吃完馄饨,开始钻迷宫样的弄堂。从一户人家的正门进入,跨过天井,穿入湿滑阴暗的宅弄,所谓宅弄,即一个上下左右封闭的空间,莫说夜间,即便大白天,宅弄里也几乎不见一丝光亮,一阵穿堂风紧贴着石板呼呼而来的时候,凉飕飕的东西在背心蠕动,很容易让人想起鬼故事,尤显阴森恐怖,宅弄深处,曲径通幽,不知深几许,我们娘儿俩手拉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藉以减轻心中恐惧,行至尽头,豁然开朗,方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家中倒头便酣然入睡,且睡得分外香甜,经常能美美的做一个大头梦。试想一下,乡下杀年猪,先给它烫洗干净,而后一刀送上路。母亲带我洗完澡,还能吃馄饨、钻迷宫,由此,我也不是很讨厌去澡堂洗浴了。
时过境迁,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独立淋浴,鲜少有人再去澡堂洗浴,沐浴之风渐次销声匿迹,很多老字号澡堂也关门大吉了。老城区的弄堂口,有一家老式浴室,是一对外来打工夫妇开的,两口子起早摸黑,“回头客”多为本地土著老人。
我心血来潮,拎着换洗衣物,花费十块钱洗了一次。果然,不考虑用水成本,可以尽情冲刷,直至浑身松泛通泰。一出门,绷紧的皮肤红彤彤像个刚摘下的红富士。冷风一激,脑海中浮现出杨绛先生《洗澡》中一句话:“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我自知没有杨先生的觉悟。我洗澡,大抵洗的是一种怀旧感吧。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