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她走过的路上，亦如同那年背着书包的她走在自己母亲走过的路上一样。

强壮如牛的外婆病了，我和妈去探望她。和绝大多数的老年人一样，她对我们看医生的请求拒绝得强硬，嘴里连续念叨着“我没病，我没病”。可老人还是渴望着关心，她皱着眉半不耐烦地说着自己这几天身体的情况，像个小孩子一样透露着自己的委屈，却又并不熟练地将它隐藏。

“所以照我说，妈你还得上医院。你这样子拖也没办法。”“上医院不要钱吗，钱哪里是刮风刮来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说要上医院上医院，最后苦的还是我这个小老太婆。”母亲一愣，正在剪指甲的手指一顿，金属指甲钳在光线下反射出来的是生冷的银灰色。“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老人生病，小辈不治的道理。治肯定还是要治的，我过几天就和老板请假。”“我不去，你拉我也不去……”外婆的嘴巴里咕哝着前日的饭菜，紧握筷子的手指盘结着皱纹，指甲盖里藏着洗不净的污渍。

我们家的亲情是细缓的，丝丝缕缕的情感往往藏在无数个言不由衷的细节里。然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却总读不出母亲的窘迫、外婆的欲盖弥彰。

“妈，我们走吧。”我闹起了脾气，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去不去医院”的问题会谈这么长时间，有病就治呗。可我隐隐又觉得她们之间这样又是理所应当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憋在心里，我感到很难受。

黑夜压过了月亮，乌漆漆的夜色里，街上的路灯终究还是抵挡不了铺天盖地的黑色。我坐在母亲的身后、电瓶车的坐垫上。她的头发卷曲，稀疏却根根交织，连接处打着结。白色的涤纶衬衫穿在她身上，腰身两侧的赘肉在衬衫的紧绷下很是明显，身上的汗水在白色的衬衫上落下片片斑痕，鼻尖似乎能闻见淡淡的酸咸气味。

“妈。”她没有听见，她一直都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

“妈，你好没用啊。”忽地，她的背脊像是一张弓，在一瞬间绷直，接着又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垂弯了腰。她的女儿亲手拿着弓箭柄，敲碎了一个母亲的自尊。她很久都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她肯定听见了。

“对不起。”那是我第一次和妈妈道歉。“没事，所以苗苗你要用功，不能和妈妈一样。”妈妈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年轻，她的身材没有走样，长辈健康，她有着稳定的工作，她每天都会温柔地给我讲故事。

我突然想起我们走之前，外婆颠着小脚，把我拉住，凑在我耳畔说的那句：“对你妈妈好一点。”

那一年我14岁，母亲刚刚失业，在超市冷链做临时工。爸爸工作逢敌，爷爷奶奶与我们一块住，外婆生病。仿佛一夜之间，生活向我们开启了巨大的黑洞。此后，妈妈像个永远不知疲倦的陀螺一样，一直转一直转。但与陀螺不同的是，陀螺不停的转动需要外力的加持，但是母亲的忙碌却一直都是自愿的。

小时候总是觉得妈妈就像大海一样，能包容俗世中的一切，却忘记了大海也有潮汐变化、平静或起伏。而我的妈妈仿佛一直在游泳，就像此刻，她健壮而蓬勃，手里的扫把像是摇撸的桨，从不停歇。

□苗倪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