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外婆40岁时生下的幺女,而母亲也是晚婚晚育,所以当我对外婆有记忆时,她已年过七旬,垂垂老矣。
在我印象中有一幅极美的画面,是关于我和外婆的。那是外婆弯着腰在菜园子里忙活,我淘气地趴在地上捉蚂蚁。菜园里的蚂蚁总是特别大,我振振有辞地对外婆说:“这些蚂蚁肯定是偷吃了菜园里的大西瓜才长这么大的!”外婆听罢,呵呵直笑。
外婆忙完菜园里的活儿,有时会带我到附近竹林里捡竹壳。竹壳硬而脆,用来烧火煮饭是极好的。我喜欢在竹林里肆意奔跑,即便停下来也是摇摇这根竹子,摸摸那棵竹子。外婆也不恼,只用绵长的声音叮嘱我:“当心点儿,别让竹子刮伤了手。”我俩踏着霞光归去,洒落一路的欢声笑语。
外婆用竹壳在灶台前生火做饭,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每每这时,她便开始给我讲她年轻时经历过的事。外婆目不识丁,却能把每个故事都讲得生动有趣,令人百听不厌。
渐渐长大一些后,外婆的菜园对我的吸引力便没那么大了。而外婆自己也减少了去菜园的次数,岁月不只染白了她的发,还让她的腿脚不再灵便。可外婆的手还是灵巧的,她麻利地把一根根竹子削成不同类型的竹篾,编织出一顶顶苍翠的竹帽子,能卖不少钱。偶尔我会拿起一顶戴在头上,俏皮地对外婆说:“看,我戴‘绿帽子’了。”外婆便笑,竹帽子是要晒干了才能用的,晒干了就不是绿色的了。
直到黄昏,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临别前,外婆陷入了沉默,缓慢地走下石阶,走到大榕树下,静静伫立在那里。夕阳照着她布满沧桑的脸,清风将她身后的榕树吹得沙沙作响,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走慢一点。”
心一酸,我可以走慢一点,可是时光总是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外婆家没以前那般干净了。外婆正低着头织竹帽子,织一下,拆一下,反反复复。她摇着头说,现在眼神没以前好了,手指也没那么灵活了,织得很慢,还总是出错。
但是外婆依旧健谈,我走到哪里,她就能说出与那个角落相关的事情来。我清扫吊扇上的蜘蛛网,外婆微笑着说:“这个风扇还是你爸买的呢,得有十几年了吧!”我把挂历后面的那幅画擦得锃亮,外婆又笑着说:“这幅画是村里发的,当时还发了一本挂历的。是哪一年来着?”外婆陷入了沉思,我笑着帮她补充:“是2000年初吧?上面写着‘跨越千禧年’呢!”“是了,是了,还是识字好啊!”外婆把那顶尚未织完的竹帽子放到一旁,与我悠然谈笑。
当夕阳从窗户斜插进来,预示着我又该回家了。晚霞笼罩着这个小小的村庄,也笼罩着外婆的一脸沉默。她挪着步子,走出门口,终于没有走下那长长的石阶,只站在高处,朝我僵硬地挥着手。
前不久,外婆从楼梯上摔倒下来过,她轻易不走楼梯了。最后一次探望外婆,是在她去世前的两个月。我看到她从前用来劳作、用来织竹帽子的所有工具,都落满了尘埃。外婆的话也少了,看到我,只是笑。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滔滔不绝地跟她说外面的世界。她不一定都能听懂,但笑得很温暖,眼里间或闪过一点亮光。那天,直到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艰难地挪动双脚。外婆坐在门口,沉默着,用浑浊的目光送我离开。我走到拐角处回过头去深深地凝望外婆。那时的外婆,已被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蚀,皱成了一团旧报纸。一瞬间,我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了一幅抽象画。
外婆是在冬日的一个午后离开的。送别外婆时,我看到路旁有一棵树,华美的叶片已经落尽,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寒风吹过,其他带叶子的树都是沙沙作响的,只有枯树是沉默的。
我在恍恍惚惚之间,读懂了外婆的沉默,那是生命深处的沉默。她把所有的爱与不舍都融解在沉默里,形成了我记忆中一道最深邃的风景。
□罗倩仪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