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每每思之难寐。有关他的一些记忆零散如窗外白云,在脑海中飘荡。
父亲活着时,总是在忙碌。他说,他在替许多人活着。唯有讲故事时,是关于他轻松的记忆。
父亲喜欢小酌,晚饭后昏暗的、15瓦的玻璃灯泡下,父亲的脸微酡,故事便滔滔不绝而来。父亲1951年入朝时,虽然刚刚20出头,已经是一个有着六七年兵龄的老战士。他13岁参军,解放东北时跟着首长做通讯员。沈阳解放了,他年龄太小,没批准去南方,就地安置,又在军政大学上了一年多学,就作为汽车押运兵去了朝鲜。父亲感慨颇深,他说,“人们捐东西,宁可自己饿着。有的人家把结婚的新棉被、老人的装老衣都捐出来了,实在没东西捐,咸菜缸里的咸菜自己家都不留,捐出来。谁家没捐,觉得是老丢人的一件事儿。”母亲在一旁笑着说,“我们家把米都捐了,喝了好几个月的稀粥,吃野菜团子。”我们听了都觉得稀奇。长大后,看一些文献资料,说华侨还捐飞机大炮,我们都觉得很真实。
大家一腔热血,保家卫国,支持朝鲜。可新入伍的年轻人都没战场经验,按父亲的话说,“都是新兵蛋子,扔下锄头就扛枪。过鸭绿江大桥,美国飞机扔炸弹,不会躲炮弹,首长喊卧倒卧倒,大家还往前冲,死了很多人。”父亲叹息地摇摇头。哥哥不太信,说炮弹怎么能躲呢?父亲说,“这个有学问,各种炮弹什么声音,从哪个方向来,经常上战场的老兵都可以搞明白。”
父亲押运去朝鲜的车队拉的都是炮弹,为了躲避轰炸,昼伏夜出,他的这些战场经验起了很大作用。一路上颠簸就不算了,还要每人一把工兵锹,不时修补被炸坏的公路。朝鲜当地的老百姓对志愿军特别好,有什么困难,朝鲜的向导到村子里去,哪怕是半夜,妇女背着孩子,带着工具,就来帮忙,比男人还能干。父亲说,修炸毁的公路时,朝鲜的一位阿妈看他鞋都露脚趾了,那时已经快下雪了,就给了他一双鞋,父亲不收,她悄悄给放到了车脚踏上。因为鞋有点大,父亲没舍得穿,后来排里一位战士受伤要转移到后方,脚上鞋子都烂了,父亲怕他不能走路,冻伤脚,就把鞋子给了这位战士。虽然鞋子没穿上,可是父亲一说起这件事儿来,总要把那位阿妈描述一番。因为是夜里,没看得太清,只记得是中等的个子,穿着靛蓝的裙袄。身体很壮实,头发花白了,听得懂汉语。每说到这段,父亲都会感叹,“那样艰苦的环境,战火纷飞,也不知老人家还在不在了。”
父亲他们夜里干活,还要防备特务袭击。父亲说,有一天夜里,月亮好,以为会安全通过。路过一片林地时突然遭到伏击,大概有六七个人,伏在树丛里向车队开火,有两台车司机受伤,轮胎被击中,父亲是排长,指挥大家下车反击,他枪法很准,朝着枪来的方向,反手就是一枪,击毙一名敌人,又是几枪,击伤一名,他自己右手腕被流弹击中受伤,坚持到战斗结束才包扎。弹药顺利运到了目的地,父亲个人荣立二等功,集体三等功。由于右手腕伤好后无法用力,父亲学会了左手用枪。
莎士比亚说,凡是过往,皆为序章。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父亲那一代人经历了许多苦难,可是人民那样赤诚,那样顽强,就像金一南教授曾说,苦难铸就辉煌。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还有许多入朝参战的志愿军战士一腔热血撒在朝鲜的土地,埋骨他乡。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今天人们的幸福生活,对他们最好的怀念与传承,或许就是不忘过去,奋斗今天。
□陈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