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想他的娘,发疯似地想。
小时候,馋嘴的他觉得娘如麦芽糖稀那般,对他充满着甜香的诱惑。他甚至觉得娘比麦芽糖稀还要好上千万倍。邻居三子的娘,不仅给三子做好吃的麦芽糖稀,在严冬,还给三子缝制崭新的棉袄,而自己,不仅什么也没有,反因哭嚷着要吃麦芽糖稀,被坐在门槛抽烟发愁的爷爷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嘴巴,“全家人连饭都没得吃,吃什么糖稀?!”此后,父亲便知道麦芽糖稀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唯有有娘的孩子才能吃,父亲便愈发地想娘。
父亲的娘,在父亲三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思娘的种子便如吃不到的麦芽糖稀般在心底随年岁的增长愈来愈粘稠,那思绪粘稠得化不开时,父亲便只能叹息自己的命运。
50岁那年,父亲终于有了娘。
娘是幺妈(我继母)的干娘。父亲做了幺妈的上门夫婿后,幺妈叫娘,父亲也跟着叫娘,只不过,这声迟到的“娘”,既生涩,又腼腆。但叫“娘”的那晚,父亲在梦中都笑了。
老太与幺妈家几户之隔。她有着满头银丝,一张慈爱苍老的容颜,干瘪的嘴唇与微驼的背。她颤巍巍的脚步,摇摇晃晃,却在自己家与幺妈家两边奔来颠去。农忙的日子,父亲与幺妈去地里忙碌时,她会颠着小碎步过来,把门前竹帘上铺晒的棉花用手拨弄一遍再翻晒,把菜园里偷食的鸡撵出来,再把门前绳子上的棉被翻个面儿晒。父亲与幺妈回家,看着暖暖的一幕,高兴地围着她娘前娘后地叫,娘也乐得脸上的皱纹如菊般盛开了。
父亲不忙时,会陪着娘唠嗑闲话。阳光洒在身上,直至娘的脸上露出灿烂而又满意的笑容,父亲才站起身来,随意到娘厨房与卧室走走。厨房碗柜,扒开看个究竟。娘吃了几天的隔夜菜,他端去倒掉,并仔细叮嘱娘不要吃。床上被褥脏了,泛着带体味的油光,扒拉下来,扔到一个大盆里,再加上洗衣粉与水,脱了鞋,光着大脚板站上去踩,直踩得脏水四溢,又换了好几盆清水,才扭干,帮娘晾晒起来。娘爱种菜,却翻不动土地,父亲有力气,拿了锄头,三下五除二就帮她把泥土翻过来,又整好田垄,栽上菜苗,帮忙浇水、施粪,只待几月后的满园翠绿,等娘好去采摘。
父亲64岁那年,幺妈因病去世了。92岁的娘除了腿脚不大灵便,需拄着拐杖行走,但耳不聋、眼不花。
每到父亲在农田里忙碌到很晚才归时,娘必定站在父亲家门口翘首期盼,直待父亲披着夜色而归,娘才安心地回到自己家里去休息。连续几次这样后,父亲再去田间忙碌时,会尽量地早回家。
那年冬天,父亲开着新买的农耕机给自己犁田时,因操作不当,农耕机一枚近两指粗的长铁耙挖进了右腿,父亲当即疼得晕了过去。有同村人发现,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叫来了住得不远的娘。在等待急救车到来的时间,父亲腿上的血如泉般喷涌而出,娘恰好颠着小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没有丝毫犹豫,她脱下身上的棉袄,裹住父亲的腿,紧紧抱着,瘫坐在田地里。救护车来了,父亲被人抬上车,欲上车的娘被好心的村民们拉开,她便看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哭喊,哭喊的声音在田野间一圈又一圈地荡漾。由于抢救及时,父亲的腿保住了,而娘却病了。医生来给娘看病时,娘一边哭,一边喊着:我遭罪的儿……
待父亲由急救室转到普通病房后,同村人告诉父亲,你快给你娘打个电话,她病了,不肯输液,非要来医院看你。
虚弱的父亲赶紧摸出手机,用稍显宏亮的声音,给娘打电话。电话那头,娘早已泣不成声。听说还有一周的时间父亲便可以平安回家了,娘不再哭闹了,而是努力配合医生的治疗。
父亲出院时,娘也可以走动了。她拄着拐杖守候在村口,等着父亲从车上下来,然后,再亲热地叫她一声娘。
此后,有娘的日子,真是幸福啊!阳光下,父亲为娘梳头,娘对父亲嘘寒问暖。我为父亲庆幸,童年吃尽没娘苦头的父亲,要有多幸运,才能在人生的下半辈子,享受到娘的母爱。
□彭霞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