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0年的10月,母亲行医就满50年了。
1970年10月,刚刚嫁给父亲的母亲来到我们村,从此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母亲开始行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可以肯定,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带着我奔走在行医的山路上了。
我的家乡位于湖南省中西部一个偏僻的山村,直到2017年,我们村还是省级贫困村。山多、田少、路远、人穷,构成了我童年时对家乡的印象。从我稍微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母亲是乡亲们十分依赖的“曾医生”。
赤脚医生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乡亲们看病的唯一依靠。赤脚医生不是专职的,他们的身份仍然是农民,因为行医救民,生产队可以给母亲计一些工分。我隐约记得母亲行医一年的工分大约是500分,相当于一个成年劳动力工分的三分之一。因为这点工分并不足以养家,所以母亲还得与其他村民一样下地干活。母亲行医时也经常是赤着脚的,因为这样下田干活方便。所以,许多年后,我依然惊叹用“赤脚医生”这个词命名这个特殊的医生群体,真的是再形象不过了。母亲风里来雨里去,既行医出诊,又上山下地干活,但全家人肚皮经常饿,大家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光脚干活(因为光脚干活不废鞋),这些都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底色。
后来,我们家接着有了妹妹和弟弟,村里也逐渐推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吃饭的问题逐步缓解,赤脚医生也被改称为乡村医生,但母亲整天忙着出诊行医的节奏依旧没有变化。记忆中,母亲行医的主要特点是:花钱少,不怕远,态度好。花钱少就是母亲给人看病收费很少,总是用最便宜又管用的药,有时又辅助以草药单方,不让村民多花一分钱,所以,来看病的乡亲经常只需花费几毛钱,就能解决大问题;不怕远,是指母亲经常不辞山高路险,经常要翻山越岭出诊,到行动不便的乡亲们家里去瞧病,好多次因为下雨路滑,母亲摔倒在山崖下;态度好,是说母亲给人看病永远是和颜悦色,从来不说悲观泄气的话,从不用病情严重吓唬患者,她总是安慰他们这种病能治,不要担心,更不要丧失信心。我曾经亲眼目睹了几位身患绝症的长者因为母亲的这种抚慰加治疗,后来又奇迹般地康复。至于乡亲们当中,从卧床不起,到下地正常干活,这样的例子就不胜枚举了。母亲的医术很好,这在方圆十里是有口皆碑的。但尤其难得的是她的医德,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只要有病人进门,母亲就会马上放下饭碗给人瞧病,等诊疗结束,饭菜也凉了,胃口也没了。母亲还经常贴钱给贫困户治病,许多困难家庭赊欠的医药费也经常被母亲免除了。把病人当亲人,这是母亲一贯的作风。除了给村民看病,母亲还眼瞧着乡亲们饲养的猪牛患病没地方治疗,又干起了兽医,解决了乡邻们的又一大难题。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了,留在城里工作,陪伴母亲出诊的机会就很少了。但我只要回家探亲,还是愿意陪着她去出诊。母亲在47岁的时候出过一次车祸,一只脚被汽车压断过,后来一直没有完全康复。而且母亲身体非常瘦弱,体重一直不到80斤,但这一切从来没有影响过她出诊瞧病。记得有一年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正好回乡看望母亲。有位山民突发急病,她的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叫医生,母亲二话没说就出发了。我不大放心,提议跟着去,母亲同意了。走了4公里山路,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处理,病人的情况得到了控制,我和母亲乘着漆黑踏上了归途。崎岖的山路上,我背着药箱打着手电筒走在后边,我又给母亲弄了一个树枝当拐杖走在前边。突然,我看见山路上横躺着一条毒蛇,在这个时候我要是惊慌失措,就可能惊扰毒蛇危及母亲,所以我屏住呼吸,等母亲踏过去后,我才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回到家,我问母亲看到毒蛇没有,她微微一笑:看见了,怕蛇伤到你,我没有吭声。可以想象,在这几十年的行医过程中,母亲遇到的惊险,比这多多了。
70岁以后的母亲,依然不肯放弃行医。虽然农村现在已经实行了医保,乡亲们看病也可以很方便地到镇上或者县城的大医院去了。但母亲总是说,“我要是不干了,那些年老体弱的老乡亲就不方便了”。为了让老乡亲更方便些,70岁以后的母亲还学会了电脑和互联网,可以很快捷地与县卫生局在网上连线,进行各种报表和沟通。
前不久,母亲生了一场病,住了院。我便想着让她病愈后放弃行医,到城里享享清福。可她最终还是不同意,理由还是照旧——“我干了50年了,乡亲们习惯了我在这儿。我要是不干了,他们不方便。”电话那头,母亲动了感情,她表示只要自己还能撑下去,就会一直干着,“因为我是一名赤脚医生,我不能离开乡亲们”。电话这头,74岁的母亲不知道的是,她的儿子已经泪流满面。
□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