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先的名字“树增”，小名叫“小树”。我特别讨厌别人叫我傻不拉几“树树”的。我就在认识的汉字里抓阄，抓到了现在的名字。

家人希望我是一棵树，能遮风挡雨吧。

树知道风的秘密，那么，风是谁呢？

我妈说她要去一趟很远的地方，风一样的走了。可这一次，迷路了，回不来了。她以为我不会伤心，我知道，这又是她的谎言。

小时候我过生日，都是我妈想着，一枚温热的鸡蛋，香香的诱人。她不吃，在一旁看着我吃。瓷釉一样的蛋白散着蛋香。她说她不爱吃鸡蛋，胆囊炎是不能吃鸡蛋的。

上了中学，离家几里路，很多同学背了军挎，绿色的帆布，斜挎的书包，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我也嚷着要一个，我妈去了城里，一天、两天、三天，她舍不得生蛋的老母鸡。我妈告诉我赶明儿个再去，看能不能卖上价。我笑着说我不要军挎了，我不怕，“要饭兜子”有什么不好，书本装得多，还能装饭盒。我妈摩挲着我的头不说话，泪眼花花地眨。

我毕业分配到城里，我妈依然在农村生活，每次回家前给她打电话，她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不要买这买那，家里啥也不缺，你回家比啥都强。可我一到家才知道，山里尤其是春起青黄不接的时节，冬季储存的土豆白菜萝卜都吃完了，夏季的青菜还没下来，很难熬过那样的日子。我买过一捆细细的绿芹，我妈放在了水井边保鲜。我再次回家，那捆芹菜依然安然地摆放在那里，有零星水珠的滋润，芹菜叶泛黄了，但茎依然绿意饱满，还是我张罗着包饺子吃了。

她过生日，想买戒指送她，我妈一辈子也没有一件金银首饰，顶针是她缝补贫苦、操劳一生的戒指。可她说那东西中看不中用。

她生病住院后，有次我煮鸡蛋扒给她，瓷白的蛋清散着热气香气，我妈凑过脸去细细地闻，心满意足的样子，说，鸡蛋咋这么香呢。就这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说有胆囊炎不吃鸡蛋的，她那日吃相很贪婪，很幸福。心，真不是滋味。我多半不理解贫苦中度日的母亲。那一刻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谎言，一棵小树就在爱的谎言呵护中渐渐长大，渐行渐远，渐渐明白了很多人生关于爱的道理。

我妈走的前一天，很唐突地说：“三月十五是你的生日，就快了……”那时，她已经意识糊涂，分不清其他家庭成员了，却依然记得我的生日。我背过身去，双手捂脸，长出一口气，泪却掉下来揉了粉碎。我的生日，是母亲的苦日啊。

母亲走了，像风一样地走了，这些年她的“谎言”一直戳我的心。在极度贫穷的日子，有谁能把爱说成了不爱，把喜欢说成了不喜欢，那么心甘，那么无怨无悔，你欢喜便是她欢喜，你幸福便是她幸福。这个世界，除了母亲，再无二人。

谎言，其实是母亲在儿女身体里种下的恩情，一辈子还不完的恩情。

□朱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