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原本没打算回老家,只是出差归来路过离老家不远的一个城市时,突然想起自己已大半年没回乡下了,便临时决定回去看看。
推开熟悉的院门,迎接他的是大狗“阿黄”,它已经不认得他了,很凶地朝他叫。他喊了声“娘”,没听到回应。推开房门,屋里光线很暗,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爹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正在打瞌睡。娘坐在火炉旁,就着窗户里投进来的光,在做针线活,看到他进来,娘怔了怔,然后马上眉开眼笑起来。
那时已快正午,娘忙着要包饺子。娘知道他爱吃自己包的萝卜粉条饺子。他坐在娘身边,和娘一起包。爹在炉边,将炉火生得旺旺的。听到娘儿俩的说笑声,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脸上满是笑意。
吃水饺时,他连说好吃,还说自己小时在饭桌上最盼望的,就是娘做的水饺、爹做的鱼。娘听了很高兴,端起酒杯正要喝酒的爹听了,也很高兴。
吃过饭后,很长时间不见爹的身影。娘说,你爹去捞鱼了,吃饭时听你说爱吃他做的鱼,乐坏了,饭后拿着渔网就去南河了,说是晚上给你炖鱼吃。
爹咋就去捞鱼了呢,自己就是顺口一说而已。爹有老寒腿的毛病,腿受了凉就会疼,现在河水很冷,爹怎么受得了呢。他向娘埋怨着爹,然后赶紧向村南的那条河跑去。
他小的时候,在冬天,经常跟着爹去南河捞鱼。爹说冬天的鱼最好吃。爹揣一瓶酒在身上,喝上几口,趁着酒热,赤腿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洒下诱饵,然后一网撒下去,准能捕到鱼。晚上,他就能吃到爹给他炖的鱼了。爹炖鱼时,他和家里的那只小花猫一起,守在炉边,眼巴巴地望着咕嘟咕嘟炖着的锅——那是冬夜里最幸福的时刻。
赶到河边时,远远地就看到了爹,佝偻着身子正在撒网。到了跟前后,才看到爹穿着长筒的雨靴,正站在浅水里。岸上的水桶里有三条巴掌大的鱼。水桶边,是一瓶酒。他责备爹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爹不理他的埋怨,只是一个劲地自个儿念叨:老了,老了,连大点的鱼都捞不到了。
他让爹上了岸,爷儿俩肩并肩,提着鱼回家去。
晚上,爹把三条鱼拾掇好了,炖上。他像小时候那样,坐在炉边看。不一会儿锅里就溢出了香气。他贪婪地吸一口,说,真香。爹在旁边,有些遗憾地说,香是香,就是鱼太小了点。他说,不小,这样吃正好。
鱼在锅里翻滚着。蓦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坐在炉边,看到鱼锅在沸腾,就仰起小脸,稚声稚气地对爹说,咕嘟咕嘟,很响呢。爹抚着他的头,说,那是鱼在唱歌呢。
是的,鱼在唱歌呢,时隔这么多年,在故乡的寒夜里,他再一次听到了鱼的歌唱。
□曹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