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每次和母亲通电话,母亲最后都会提起她的庄稼,说西洼的玉米各个像牛角,南坡的花生一棵能结一大捧果子……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我能感受到母亲说这话时,满脸骄傲的样子。
母亲种着26块地,一个人。是的,26块地。母亲曾经扳着手指给我数算过。这些地,最大的有篮球场那么大,最小的只能种两棵花生。我曾经坐在这块锅盖大的地上,数算母亲的地块,但无论怎么数,就是差一块,母亲提醒我:你腚底下还坐着一块呢。
这些地,大部分是母亲垦荒垦出来的。从石缝里、从杂草里,硬是一镢头一镢头刨出来的。那时爹去世得早,母亲和我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土里觅食。母亲把这些土地视为珍宝,不肯荒废半点。即使是在今天,很多村里人已抛下土地,到外面打工淘金,母亲还是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耕种着她的土地。
看到田野里许多因闲置而荒了的土地,母亲就会叹气:这么好的地,瞎了——瞎是浪费的意思。在母亲的眼里,荒废是对土地的亵渎。
母亲每次种地,都好像是在举行一场仪式。土地必须是平平整整的,每一块土坷垃都被捣得碎碎的。种子是一粒粒挑选出来的。每一粒种子,是母亲以大于九十度的鞠躬放进土窝里的。这种对土地的虔诚,是一个对田地没有感情的人无法理解的。
从种下到收获,是漫长的过程。庄稼的成长,要经受旱和涝的考验。今年春天,家乡大旱,母亲很焦虑。抽水机浇灌不到的地方,母亲就挑来水桶,一桶一桶地浇。在一块地与一口井之间,头发已斑白的母亲,挑着水桶努力奔走着。一桶,两桶……瘦瘦小小的她,奔走成蓝天下一道流动的风景。
现在,母亲终于迎来了她的秋天,属于她的秋天。庄稼们都以饱满的姿态回报了她,这怎能让母亲不喜悦、怎能让母亲不骄傲呢。
记得小时的秋天,每次跟在母亲身后,走在田野上自家地里时,母亲就像很神气的将军,在检阅她的部队。那些玉米啊,高粱啊,都站得整整齐齐,向母亲行注目礼。
秋天里的母亲,高兴并累着。庄稼们需要运回家去。母亲就用小推车推,我拉。路不好走,母子俩都汗流浃背。我抱怨母亲,少种点,咱就不那么累了。母亲却说,累点怕什么,不怕庄稼多,就怕少呢。
正是靠着这庄稼换来的钱,我终于走出乡村,走进城市,从此远离了庄稼。
如今,家里的日子早已宽裕起来,不需要用庄稼来换钱了。我屡次劝说母亲别再种那一亩三分地,随我到城市生活。但母亲不愿意。她依然留在老家,固守着她的土地,收获着她的秋天。
秋天,是属于母亲的。
□曹春雷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