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放下“盔甲”，不再抗拒使用尿壶，并允许我给他接尿时说：“还是亲生的好。”“哪好？”“哪哪都好。”听着父亲发自内心满意的话语，我却内疚自责地在心里下起了雨。

关于情感的表达，父亲很是含蓄且很少。来自于肌肤上、肢体上的语言更是几近于无。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给了我和父亲日夜陪伴亲近的机会。

在照顾中我真切地体会到，父母养我是千真万确的，可我却践行不好“养你到老”这句话。最真实最扎心的就是来自于第一天面对检查室里医生下达的身体往上移、往下移、侧身后移、头靠上点、再下移点等各项指令时，身体僵直的父亲用最大的努力一点点一寸寸挪动着身体配合医生的指令，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点点一寸寸地移动，那刻我才体会到照顾和孝是一个含有重量的词语！我多么希望能像抱孩子那样轻轻地抱起父亲，一步到位地放在仪器能检查到的位置，可是娇小的我抱不动、拖不动、移不动曾像大山一样伟岸的父亲，只能看着父亲在医生的指令下，慌乱狼狈地挪动着高大的身躯。

此后每天早上父亲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上班吗？”“不上班。”“还不回去上班？”“休假中。”不知问此话的父亲是害怕耽误我上班，还是内疚影响我上班，还是怕我上班不能陪伴在他身边呢？亲爱的父亲，您知道吗？此后余生您就是我全心投入的“工作”。

我以为我能够像当初照顾孩子一样细致无微地照顾父亲。谁知第一个晚上的看护，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当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疑是窗外雨打芭蕉时，只见一轮弯月挂在树梢，光影打在雪白的墙上，猛然醒悟我这是在医院，惊慌中望向病床，看见父亲一只手紧紧抓住床头柜上的把手，另一只手用力撑起身体，把身体一点点拱成了半圆形，正在一点点侧转身挪动着起床。

我不敢出声，怕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父亲，于是光着脚轻轻地把一只胳膊递给父亲做拐杖，另一只胳膊放在父亲的后背用力托起。

父亲啊，叫我说您什么好呢？一辈子只会给爱，却不知道如何索爱。医生千般叮嘱危险期尽量卧床，不要活动，不要用力，防止斑块脱落。可您还是想所有的事情亲力亲为，不想给女儿添一点点麻烦。

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日子中，我才真切地发现我的自私和渺小。自私地不曾看见父亲的衰老，只伤心我额上的白发，自私地以忙工作和忙小家的幸福而疏忽父亲的健康。正如作家阎连科说：“我们总是把父母对我们少年的疼爱无休止地拉长到青年和中年，甚至我们的老年。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作当年三四十岁的壮年去对待，永远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父母给我们的疼爱。直到有一天，父母老了，病倒了，我们才明白父母早已为了生活和儿女、日子和碎琐，精疲力竭，元气耗尽，而我们，对父母生命的疏忽，如同常年在暗暗吮吸着父母的血液而当作可有可无的水”。

写到这里我羞愧得汗流浃背了，我何尝不就是阎连科笔下的自私鬼呢？这么一点点的好，父亲就心满意足地赞美女儿“亲生的哪哪都好”。我真的哪哪都好吗？泪流满面中我在问自己。

□逄维维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