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墙头开得乱哄哄的倭瓜花上挂着玫紫色的夕阳,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黄色倭瓜花里孑然的青穗草出神。天边的那朵云像退烧的人,渐渐露出灰蓝的天空,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咣当”一声,大门传来久违的那声响,我噌地站起来,母亲那台老旧自行车的前半个车轮探进来,然后是灰暗中她影影绰绰的脸。“怎么坐门口了?”她说,递过来一本小书,硬硬的方块本,画着图,那年我5岁,那是我平生第一本书——幼儿识字本,母亲卖菜买给我的。
不饿肚子就是好日子,那是当时家里生活的真实写照。父母为达到这一标准整日劳作奔波。常常为了一斤几分钱的差价,母亲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坑洼的山路,从东村把鸡蛋或者瓜果运到西村,在那里叫卖一整天,赶到好时候,天黑即可归家,赶到不顺利,便要饿着肚子披星戴月……有一年夏天,前晌好好的天气,后晌突然下起了急雨,电闪雷鸣,昏天黑地,雨点解气泄愤般砸向大地,世界仿佛被翻了个个儿,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母亲才回到家,她的车链子断了,裤子上、车子上全是泥,浑身沥着水,像个雨人,我跑出去帮她停车,她推我颤抖着声音说:“快进屋!”雷电一闪之下,我看见她的发梢下巴颏淌着水,不知是雨还是泪。她哈着腰一声不吭把铁条焊的菜筐搬进屋,里面是卖剩的西瓜,她拄在菜筐沿上半天没起来,手上一块磕破的地方血混着泥。鞋子完全湿了,站着的地方汪着水,那一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可是过一会儿,她沉默地直起身子,换了衣服张罗我们的晚饭。
有一次我因事走过母亲卖菜常走的路,一路上的凸凹使我几乎没有勇气把屁股放在自行车座上,我不知道瘦削的母亲是怎样每天负重几十斤骑行在这样一条土路上的。更无法想象那个雨夜,母亲在这条雨水肆虐泥泞的山路上,跌了多少跤,有多少次车翻瓜跑,黑暗中,再一个个捡回来,扶起来,她流了多少泪,内心经过怎样的凄苦,我没有问,她也从未曾提起。
母亲不善言谈,甚至有些嘴拙。她的慈爱不在话语里,因此不明显。她少有理论的教导,也不闻体谅人的话语。直到如今,我也没有听过她说我爱你,我甚至不记得她当我的面,叫我孩子这样令人心热的话。可是她会在摘黄瓜时寻到整排架最好最嫩的那一个,毫不犹豫地摘下,用她粗糙的手撸掉尖刺,无声地递给我。也会在寒冷冬日刺骨的寒风中,毫不犹豫地揭下头上的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她的目光似乎永远沉潜着忧虑。我常常想到院中盛满水的水缸,清亮的水影底有无法清除的忧苦的积垢。
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再如从前硬朗。她生了病,住在医院里。我守在床边,一刻不离。我望着她,突然发现,岁月是那样没有痕迹地夺走了母亲年轻的容颜,她乌黑的发辫不见了,枕上早已染霜。眼角额头纵横着沟壑,甚至眉毛也没了年轻时的清秀。我望着睡中的母亲,感伤着,感动着,几十年的路,就像长镜头,一下子拉回到眼前,从前的母亲也一定在曾经的某个时刻这样注视过年幼的我吧?
我想,母亲就像孩子的房顶,照护着家的温暖与周全。她有病是替家中的子女化解灾难,这种化解纯属个人意志的发挥,往往不假外力,她似避雷针,又似接闪杆,将苦难祸患的电流通过自己引入地下,护佑着亲人。
乍暖还寒的初夏,盼着母亲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无论多冷的寒冬,只要有一声妈喊,心里都会暖暖的。
□叶暄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