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有在房前屋后种树的习惯。树是通人性会感恩的植物。过去缺吃少穿的饥馑岁月里,它们在贫瘠干旱的土地上,冲破砂石的磨砺,把根伸进大地深处,汲取营养,攒着劲生长。一到春天,青黄不接之时,人人肠胃寡淡。这时候,树木奉献出叶芽、花、表皮、果实等,帮人们泅渡难关。这一点,树是伟大而令人钦佩的。
椿树,每家自然少不了要栽一棵的。大地回春,椿树就被春风撩拨,枝条发虚发软。三五天,在顶端分叉部位,吐出指甲盖一样紫红的小芽子,弱得让人怜惜。未几日,就簇拥着一团,蓬松舒展来,慢慢又向绿色渐变。通透莹润,散发着悠悠鲜香。
这个时候,祖母要做饭时,就站在矮凳上小心地掰下几枝,切碎了用盐渍起来,再滴一滴麻油,那种颜色就十分可爱了。我们北方爱喝疙瘩汤,用筷子夹一点香椿,搁在碗面上,沿碗沿嘬一口,星点的碧绿,呼噜进入口腔。慢嚼去,香气在口腔里左奔右突,撞着每一粒味觉细胞。以我当时的见识,我认为,天下之物,鲜香都占尽的,莫过于此种小菜。
关于椿头菜,《西游记》里曾写到在泾河岸边,有一渔一樵,一日吃醉酒,就杠上了,打起嘴官司。樵夫吟一阙《鹧鸪天》: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把兔鹿胜鱼虾。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这其中提到香椿叶,可见它是平民化美食中,颇值得推崇的一味呢。
令我更为惊叹的,是母亲做的椿头菜炒蛋。《本草纲目》上说,“香者名椿,臭者名樗。可治小儿疳疾,日夜泻痢。”我病了,躺在小屋里毫无食欲,肚子却空得难受,嘴唇干裂失水。我母亲自然担心我,去鸡窝掏了几个柴鸡蛋,之后攀上墙折了椿头菜芽子。淘净用刀咚咚咚剁成碎泥状,掺鸡蛋搅拌起来,筷子打在碗沿的声音轻快悦耳。油热了,蛋汁下锅,滋滋啦啦脆响一片,香氛氤氲在那个中午的小院,唤醒了我的食欲。
柴蛋的鲜、椿头菜的鲜糅合一起,彼此取长补短,味道提升了好几个段位。椿头炒鸡蛋,是母亲对我的优待,我以它佐饭,食量大增,精气神一寸一寸恢复至体内。然而并不曾见母亲尝上一口,她只是喜欢看我饕餮,眼神里满是柔光。
椿芽儿极其珍贵,错过时令,脚跟脚就要长大了。此时酱紫淡去,翠绿成为色彩主调,赶紧搬梯子靠树梢采去。咔嚓咔嚓声中,带青梗的叶子摘下来。树上留下秃秃的枝桠,难看极了。不过,人们并不讥笑它。毕竟,它已经把美好的东西奉献了出来。
长得丰硕的香椿叶,采摘后,淘洗了码放好,沥水晾晒,风干两天。卧在陶罐里,撒上一层一层细盐,揉搓均匀后封口,经年不坏。但凡吃饭时候,捞一些剁碎,作为下饭小菜,虽不起眼,但美在其味,绵绵不绝。
香椿味,是所有木叶里最贴合人味蕾的味道。每到春天,这种味道丝丝缕缕开始在思绪的前端萦绕,牵扯羁绊。这大概就是浸染了乡愁的岁月的味道吧。
□陈重阳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