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堂妹结婚的时候来的。我走进堂妹的房子时,我的叔父们正紧紧地坐在一起,像一个无法拆散的草垛。我一边递过香烟,一边同他们打着招呼。最后我把香烟递给了父亲,他接烟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四年没见,我的父亲老得不能再老了:一头花发,手上的老茧裂开了一道一道口子,暴出的青筋像隐匿的小蛇。他坐在沙发上,脚上的那双破旧的布鞋始终揪着我的目光……我有些疑惑:这就是过去的那个浑身充满力气、常常暴打我的人吗?
父亲最初打我是与生产队里的那头牛有关。他那时是一条铁生生的汉子,一身的力气全村闻名。生产队里那头牛不听众人驯服的时候,队长找到我父亲,父亲以一种威猛的姿态高高地扬起了鞭子,牛乖乖地就范了。父亲大概是从牛的身上得到了启发,在我不听话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边打边咆哮:“老子连牛都训得回来还训不了你?”那时,我就知道父亲的手掌有毒,这种毒缘于他的思想。一字不识的他哪懂得什么思想教育,哪懂得孩子也需要心灵的沟通。所以,我惧怕父亲,是因为惧怕他的那双毒手,他成了我童年世界里的神祗,凶猛、无常,不可捉摸。
还有一次,我因为没有把作业给邻家的阿强抄,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给我父亲起了一个很不好听的绰号,我冲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揪着他的耳朵,要他以后不准再侮辱我父亲。没想到这家伙回家之后,以那只被我揪红的耳朵为证据告到我父亲那里。不问缘由的父亲,顺理成章地对我又是一顿毒打……
那些年我一直对那双毒掌惧怕不已。我后来能摆脱这种恐惧,还得感谢我的一位老师。每个星期六放学的时候,她把我留下来给我“加餐”。我记得当时做过好多她精心为我设计的题目。那年中考,我终于没有辜负她对我的期望,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我想,父亲从此对我要好些了吧?谁知就在我得意的时候,父亲依旧凶狠地瞪着我:“得意个屁!老子把全村最难驯的那头牛驯乖了都不得意,你考上了一个中专就这么得意?你要是当了个官,还要杀人呢!”看到他那有毒的眼神,我乖乖地回到屋里,埋着头,再次捧起了书本。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算起来,我已有8年没有跟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其中前四年我还偶尔回家看看他,但近四年,我因工作忙从没有回去过,一直生活在城里,过着一种所谓的城市生活。如今看到父亲,我却不知道他为何在乡下的这些日子里过得如此苍老,像是一个木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感觉到有一种比以前的那双毒手更可怕的东西在让我战栗、惊悸。不是吗?现在,我正把一支烟递给他,他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瞅着我的心,好似我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人。
父亲,难道您真的觉得您的儿子那样陌生了吗?
□石泽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