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地区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读书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附近,北京孩子的人生路,仿佛再长也绕不出皇城的荫庇。
王府井当然有井。那位于王府井大街北端的井,现在煞有介事地盖着精致的铜盖,算是地标,也算是文物。我年轻那时不太关注这口井,集中了书店、影院和剧场的大街南端才是我迷恋的地方。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到机关工作之后,科室里都是年龄相仿且未婚的伙伴。有杜姓者,虽也同龄,但为人笃实厚道,所以人称老杜。老杜每天晨起的第一件工作,是到王府井新华书店选购新书,为科里的阅览室增补内容。那时禁忌刚解,文化之风渐劲,老杜便也常常为我们个人代购些刚刚出版的书籍。再后来,顺王府井南口往东,他也会去帮大家买电影或话剧的票子。
踏着老杜的足迹,从书店出来,走到王府井南口,折向东去,沿长安街路北的这一线前行,穿过零乱而热闹的服装摊,有儿童影院和中国青年话剧院的剧场。曾经很奇怪,为什么由此处向北,有平行的东单二条和东单三条两条胡同,却没有头条呢?后来才知道,头条在长安街扩宽时被拆除了。更准确说是拆除了半条,原东单头条的北侧,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十里长街的北侧,成了新中国建设的一种见证,也成了我们这辈人的文化启蒙地之一。
书店为我所熟识,既是因为喜爱阅读,也是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曾经打着“学工”的旗号在那儿卖过书。影院为我所熟识,是因为在那儿看过许多新电影,《小花》里的电声伴奏,当时刷新了我们的耳朵,也震撼了我们的心灵。剧场当然也为我所熟识,看过的话剧记不清了,却莫名其妙地记住了个演员叫赵肖男。现在,这位艺术家已经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新的国家话剧院剧场,却在原址建起的东方广场里继续着艺术的不朽生命。
曾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导演顾威先生聊天。老先生半玩笑半炫耀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没离开过东城区。东城生,东城长,在中戏读书,在人艺上班。想想我自己,虽难望先生项背,却也算是东城的老住户了。棉花胡同的中央戏剧学院,灯市口的北京人艺剧场,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一个无知孩子跑过的台阶门槛,大概有无数的大师踏过,也真的是荣幸之至。
搬进东单三条的时候,还是混乱的年代。除了在书店卖书,似乎就没有什么与文化相关的经历了。
这条胡同里最著名的所在,应该算是当中路北的协和医学院了。有着厚重历史感的楼阁和大门,在当时却引不起我们这些孩子的兴趣。这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点,一是院墙里的狗舍,尽管没有进去看过,但夜静独自路过时的声声犬吠,却往往让我们毛骨悚然。二是每当秋季来临,医学院门前的宽阔处便成了卖冬储白菜和红薯的场地。这时的喧嚣热闹,不亚于今天歌星演唱会门前的狂热。只是鲜凌凌的白菜味道,大概与文化无涉,却与我们的生计息息相联,让神圣而庄重的医学殿堂,也瞬间接了地气。
现在在东单三条的西口,一侧是书店,一侧是工艺品大厦,好像在印证着这个说法。可惜在建东方广场的时候,承载着我们童年记忆的东单二条、三条等等都被拆除。特别是三条,和当年的头条一样,如今只剩了北半边的房舍,灰头土脸地和雄伟的东方广场对峙着。倒是再也不用半夜行走时被狗狗的突然吠叫吓到了,因为医学院门前已永远是车水马龙的喧哗。
有一天我磕磕绊绊地从东单三条西口一直步行到了东口,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飞驶而过的各种汽车。我好像不是在寻找过去,只是寻找我的心情。履痕处处,处处有我们的记忆吧。想来成长在北京的孩子,到什么时候生命中也有着北京的深深印迹,哪怕只是一种爱好而已。
想着将来总有一天,我们的儿孙辈,是会将现在的东方广场视为他们的童年记忆的,那记忆的美好,或与我们今天毫无二致。
摘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