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刮了一阵阴冷的风,不一会儿,我一哥们儿来了。那人是我的中学同学和兵团时的战友,几年没见,如今俨然是个小老头了。从他身上,我照出了自己,竟有点悲凉。他带来了个坏消息——刘辛娜死了。
……
鼓风机嗡嗡地唱着、菜刀在案上叮叮当当地跳着,少男少女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在这笑声中,一屉屉白胖胖的包子出笼了。在这笑声中,肯定会有个说话最脆,笑得最响的女孩儿……这样的场景,在当年兵团任何一个连队,都司空见惯。很活泼,很阳光,很清纯,很浪漫。我所在的那个炊事班里,笑得最清脆的那个女孩儿,便是刘辛娜。
那时的男女生,没有接触的条件和理由。只有炊事班例外,因此,炊事班便成了少男少女们最神往的地方。
我从小就本能并且无端地喜欢着狐狸脸的女人,刘辛娜就长着一副生动的狐狸脸。刘辛娜爱笑,那笑能影响和带动一圈人的情绪。男孩儿们,低沉的,能很快欢快起来,已经很欢快的,则会疯狂地上窜下跳。女孩们则显得略有些不安、焦躁甚至厌恶。但刘辛娜不管,她依然那么笑着、叫着、唱着。假如哪一天她没来,那么,整个炊事班也就病了。
我的手扎了根刺,很有些疼,却绝对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偏偏爱大惊小怪的刘辛娜就咋呼了起来:“别动,你手太脏!”她抓住我的手,并命令张峰倒点醋来。她取来针线包,在我的手和针上都倒了醋。我嘶嘶地吸着凉气,她在我手上拍了一下,说:“还男生呢,这点疼都受不了?”周围炊事班的一群人,各个表情严肃得有些微妙。
“手术”进行得并不彻底,那根刺并没拔出来,任她怎么用指甲捏,也无济于事,一个男生说:“行了行了,至于的么?”刘辛娜说:“要是扎了你呢?你也行了行了的?”说着,便攥住我的手,使刺的部位凸出,然后把嘴贴了上去,试图把那刺咬出来。
那种妙不可言的近乎晕厥的感觉,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并迅速地从手掌向周身传开去。刺,是否拔了出来早就忘了,只记得,那一夜我失眠了。那年我刚刚18岁,1970年的18岁啊。那一夜,一个少女为我拔刺儿的镜头,久久挥之不去也不愿挥去。
以后的刘辛娜依然那样笑着唱着,把欢乐传染开去,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其实,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我以为发生过了。过了几年,当我渐渐懂得了一些事以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就叫“自作多情”。
刘辛娜没看上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位男生,而是和包头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这让很多北京的、天津的知青们心里都酸酸的涩涩的。但没办法,爱,是没有道理的。刘辛娜不管这些。她不生活在别人的感觉中。
刘辛娜没看错人,那个包头知青很有些出息,我们回北京时,他已经是包头市委的一个小官员了。
后来,联系就渐渐断了,即使聚会,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再后来,我们就都觉得自己老了。只有那些记忆还甜着。酸甜。
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了,他们就在北京买了房,并把家安了下来。今年春天的一个中午,北京郊区的一场车祸,把这个中年女性的生命夺去了。非常突然,爱说爱笑的刘辛娜就没了。由于没得到消息,也便没能送送她。于是在我们的心里,刘辛娜,就永远是少女时的样子了。
□武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