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不知道“留守”是啥意思。上一年级的小孙子回家后,瞪大眼睛说:“老师说,我是留守儿童。”五爷愣了一会儿,悻悻地说:“留守,留守,都是你那混账爹闹的!”五爷心里觉得,留守,是个可怜巴巴的词儿,像一棵被丢弃的小树苗儿。
夏天的时候,五爷在田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睛里闪着悠长的光。田里的味儿,多诱人啊!清晨的土地,刚刚睡醒,打着呵欠,腾起一阵阵潮润润的水汽。微风吹来一丝清凉,泥土的气息,厚重绵长,从四野漫开去。鸟儿们扑棱棱飞着,虫儿们东躲西藏地闹着。新割的麦茬,直愣愣挺立着。丰收后的余香,飘散在风里。
儿子怎么舍得离开?人活着,得靠近土地,才活得最踏实。土地里的根须,把人缠了几辈子,缠得舒舒服服的。你看这地,肥得流油。一茬麦子,一茬玉米,几陇黄豆,几畦花生。人把力气和汗水统统交给土地,土地不会亏待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啥都没有土地实在,憨憨实实的,像从来不耍心眼子的庄稼人。五爷觉得,每天与土地贴贴身、贴贴心,连梦都是香甜的。
儿子却把嘴角一撇,说,土里刨食,还能刨出个花来?种庄稼、种子、化肥、农药、水电,都刨除了,剩不下仨瓜俩枣。儿子的算术学得好,五爷算不过他。就这样,儿子甩了甩裤腿上的泥巴,还没等玉米钻出小苗,就毅然决然地奔向城市高高的屋顶。
从此,村里所有的年轻人,一夜之间一窝蜂集体出走,集体抛家舍儿进城寻觅生活的另一个出口;从此,村里大片大片的田地开始荒芜,草肥了、庄稼瘦了;从此,整个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寂静了、失语了。
儿子走了,孙子留下来。留在这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上。五爷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很多孩子都被叫做“留守儿童”。他们每天鼻涕兮兮,扯着爷爷奶奶的衣角,要爸爸妈妈,像一个个小可怜。孙子也像个小可怜。
孙子跟在五爷身后,到了庄稼地里,就撒了欢,逮蚂蚱、捉蛐蛐,他天生与庄稼地里的玩意亲。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
收玉米的时候,儿子没有回来。玉米收完了,庄稼地里一片坦荡荡。五爷的心,更空了。
不多久,五爷看到邻村的庄稼地里冒出了一片片白花花的东西,仿佛一个个雨后的大白蘑菇。细看,原来是白花花的塑料大棚。听说,现在栽上草莓,正赶上过年的时候卖,一斤要卖到十几块钱。五爷心动了。刚刚六十岁,还不老,大棚里的活累人,还能怎样?庄稼活,累不着人。横竖要在土里刨出个花来,让儿子看看!
五爷每天在“白蘑菇”里钻进钻出,腿脚更麻利了。小孙子隔着一层塑料布,大声喊爷爷。五爷不让小孙子进大棚。小孙子是个捣蛋鬼,一进来,一准儿横扫千军,草莓都得遭殃。小孙子穿着棉袄在外面过冬天,五爷穿着大褂在大棚里过夏天。
大棚的塑料布上,盖着草帘子。五爷每天早上把草帘子卷起来,好让阳光透透地照进大棚。傍晚,五爷再把草帘子盖上,盖得密密实实,不透风。草莓保准暖和,睡个安稳觉。伺候大棚,像伺候小孙子一样。
草莓熟了。开了大棚的门,一股清甜的味儿,小孙子挤在门口,要往里钻。可不能让他在棚里撒欢。五爷画了一个圈,把孙子圈在里面,不许出来。小孙子眼尖,用手指一指,指了一个溜溜大的草莓,又鲜又红。五爷乖乖摘过来,放到孙子嘴巴里。小孙子一转身,再指。五爷被小孙子指挥得晕头转向,弯着腰忙个不停。
五爷种的草莓品种叫“丰香”,两个字单是说出来,就眉梢带喜,口舌生津。满地的草莓叶子绿油油匍匐着,鲜艳艳的草莓红宝石一样,散了一地,闪着耀眼的光。五爷轻手轻脚地摘下来,放到小纸箱里。五爷的草莓到了市场上,小贩们都围过来抢,连箱子都不打开看,就一抢而光。他们信赖五爷。
过年的时候,儿子回来了。把一张薄薄的存折甩到桌子上,五爷拿起来,看了看,撇了撇嘴,拿出自己的存折。儿子捧在手里,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张了很久。
五爷不想让孙子再当“留守儿童”了,他想让儿子永远守在土地上。
□马亚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