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房子是爹的心结。
爹哥儿五个,只有四间茅草房,眼瞅着爹都是二十七八的大龄“剩男”了,就因为家里孩儿多房子少,媳妇一直都还没有着落呢。 后来,媒人领着娘相看了爹,姥姥自然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五个小子四间房,合不上一个小子一间,闺女去了,往哪搁?
爹低着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房子,会有的。
自从那天起,白天,爹去队里上工挣工分,到了晚上,就用独轮小木车推土,和泥,打坯。一个个夜晚,不眠不休的蝉噪,分明是为爹劳动吹响的号角,当院场上那棵老榆树的叶子由墨绿变得金黄,消瘦的枝条不住地扯着呼哨时,爹打的一块块土坯开始入窑烧砖了。
姥姥嘴头上硬,心尖尖比谁都软,疼怜父母早逝的爹,经常给爹送饭,姥姥最拿手的其实是炒鸡蛋,金黄色的麻油,铁锅里热热地烧了,几瓣青绿翠白的葱花丢进去,“嗤啦”一声,爆香,灶边坛子里伸进手,摸出两枚亮亮白白的鸡蛋,锅沿上一磕,一掰两半,油香、蛋香、葱花香,各种香味在灶间氤氲开来,橙黄乳白点缀着零星小绿,喷着香的鸡蛋饼,在姥姥的精心烹饪下一气呵成,趁热乎用喧腾的白面饼裹了,再找一张白色麻布,包得严严实实,姥姥把布包夹到腋下,便点着小脚走出家门,把吃食往爹长满厚茧的大手里一塞,嗔一眼道:吃吧!孩子。
爹憨厚地笑笑:这……别总惦记着俺,俺能吃饱。爹心里明白,白面饼、炒鸡蛋,在彼时的农家日子里,可是稀罕物,是招待“贵宾”用的,不过年不过节的,谁家轻易舍得拿出来吃呢。
这年的腊月,天儿可真冷,屋洞里的小麻雀冻得都不出窝了,可爹的心是火热的。清晨,一支欢快的唢呐,嘀嘀嗒嗒,把整个儿农家小院吹得红彤彤,把人的心吹得亮堂堂,一只小木箱、一条两节红漆躺柜,被簇拥进村东头的两间新砖瓦房里,新房的土炕上,坐着羞羞答答的娘,娘苗条的身上裹着一件大红灯芯绒棉袄。村里的老少爷们全都跑来凑热闹,姑娘们用艳羡的眼神偷眼打量着娘的新房、新家具、新衣裳,没结婚的大姑娘,刚结过婚的小媳妇,都免不了用娘的标准,在心里暗暗把自己的幸福丈量。
四十年后,爹娘都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那座两间的立斗砖瓦房早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拉溜五间大北屋,挂东西厢房大门洞,明晃晃的瓷砖红的红、白的白,把外墙面装点得焕然一新,空调、吊灯、太阳能一应俱全,院里一半青砖铺就的地面,一半是爹娘耕种的菜园。
庭院里的那棵老榆树盘枝错节,虽然略显苍老,可是还在,又是一个榆树叶子由墨绿变得金黄,消瘦的枝条不住地扯着呼哨的早晨,娘坐在马扎上剥葱,仰脸冲屋里喊:咋的了?老头子,还郁闷呢?孩子让咱们去城里也没差心,冬天热热的暖气烧着,不用买煤省的掏灰,闷了看液晶电视,出门就逛商场,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还近呢。
屋里静了良久,爹在炕上甩出一句话:去城里也行,你再给俺做一回葱花炒鸡蛋吧,就用家里的柴禾锅,啥菜都吃过,最爱的还是葱花炒鸡蛋,尤其是俺难的时候,孩儿他姥姥做的……娘拿出一只细瓷蓝花小碗,碗橱里摸出几只白白亮亮的鸡蛋,碗沿上轻轻一磕,一枚枚金黄色的小太阳落在碗底,搁上翠绿嫩白的葱花,撒点虾皮、细盐、味精,顺一个方向搅匀,灶膛里的火焰温柔地舔着锅底,紧接着,就听到蛋液与热油的激情拥抱,少顷,一个黄嫩憨胖的鸡蛋饼便在锅底画了一个满满的圆。
□刘玺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