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从上世纪90年代初我搬到人民日报报社大院,就一直与方成是邻居,不是电梯里见,就是到他家里见。
一个幽默风趣的人
方成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住在南区宿舍时,一天早上,刚刚起床,电话铃就响了。拿起话筒,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找某某,一个我很陌生的名字。我忙说不是。对方执着地问:“那么,您是谁?”于是,自报家门。对方不由大笑起来,并赶紧说:“我是方成。哎,你怎么在这里?”
对于他,发生类似的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已经不止一次在院子里碰到我便热情地大喊另一个名字,让我无所适从后便是两人开怀大笑一番。在这之前他也曾将电话错拨到我家里,是我妻子接的,他上来就自报家门,弄得妻子忙忍住笑说打错了。
不过,这一次他打错电话,我正好有话对他说。头一天,我刚从上海回到北京。在上海时,与贾植芳先生聊天,他谈到上世纪40年代内战时期,在上海时曾与方成等人在一个小弄堂里住过不少日子,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他听说我与方成同在一个报社,便让我转告他的问候。
方成很高兴听到了贾先生的消息,但随即就说:“我还要问他要账呢!”原来,当年贾先生刚拿到方成的一部书稿准备推荐给朋友的出版社出版,谁知,贾先生很快被国民党当局逮捕,书稿从此也就杳无踪影了。我们在电话里讲了好久。没有想到,一次错打的电话,倒引出了颇有意思的这一番对话。
一个不显衰老的人
我和方成同住南区宿舍大院,两楼相邻,直接距离不过二十米样子,我们的阳台相对,我在五楼,他在三楼。有时开玩笑说,如果有急事找他,根本不用下楼,牵一根绳,荡秋千似地就可以一下子荡到他家。
我没有写字间,封上阳台,放上电脑,这里就成了我的一个小天地。每当写作时,如果我往窗外张望,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便会是方成的阳台。他的阳台上放着书架,很少有人影闪动,这时我就会想,此时此刻这老头保不定又在家里画出一幅佳作来了。
上世纪90年代,到了夏天,我们见面最频繁的地方就是游泳池。当时他年逾古稀,可是他几乎每天都要游上七八百米,有时甚至上千米。我每次总是急匆匆地游几百米就走人,顶多不过半个多小时,而他则不同。他不是按照泳道方向来回游,而是围着泳池顺边转,不管周围年轻人游得多快,他总是慢悠悠地划动手臂。一圈又一圈,大概总得游一个多小时,方才算罢。
尽管他的速度很慢,我还是为他的体力如此之好而惊叹。最令人佩服的还是骑自行车。别看他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出门却还是以自行车为交通工具。几年前,他到二十多公里之遥的海淀中关村一带去,都还骑车前往,令人叹服。我问他需要多少时间,他说总得一个多小时,反正慢慢骑,可以多看看。
他曾画过一幅自画像,画的正是他骑自行车的“雄姿”,说不上威风凛凛,倒也优哉游哉。他骑在上面,颇显得轻车熟路。他没有往前看,而是脸侧向一旁,厚厚的嘴唇紧抿着,眼睛注视着某一个吸引他的场面。
坐公共汽车或者骑自行车,也是观察生活的一种方式。各色人等,生活万象,有意无意之间,可以进入他的视野,感受着人与事一日日新的变化,从而使自己的笔触变得更加充满生活气息和幽默感。他们的作品,不正是以始终保持着敏锐、奇妙而深受读者喜爱吗?
一个念旧的人
方成其实不姓方,他姓孙,本名孙顺潮。他的家乡在广州香山县,一个叫做翠亨村的村庄,诞生了孙中山,故香山县改为中山县。
方成大学本科,学的是化工专业,抗战期间在四川毕业后,在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员。可是,他却酷爱漫画,在学校办壁报开始学习漫画,抗战结束,他离开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前往上海,漫画事业由此开始。笔名方成,由此诞生,他的漫画一生,已有悠悠七十余年。
十几年前,我为大象出版社策划一套“大象人物自述文丛”,方成怎能不写一本回忆录?找到他,说服他用了一年多时间,写下一本《方成自述》,该书于2003年出版。
读自述,才知道,抗战之后在上海,方成曾是储安平主编的《观察》杂志的美编,既为《观察》画漫画,也负责编辑刊物的漫画。两人共事,颇为融洽。
现代史上,《观察》是颇有影响的杂志,储安平是爱国进步民主人士,他的才华与遭际,更为它增添了传奇色彩。如今,与《观察》有关的人,编者或作者,健在者已寥若晨星。于是,在我眼里,方成尤显得珍贵了。2004年,我参与吉林卫视的“回家”栏目,特地陪方成去上海旧地重游,请他寻访《观察》编辑部旧址,漫忆储安平,漫忆远去的往事。
正好我收藏有1947年的《观察》合订本,拿去请方成为我题词纪念。没有想到,他从第一页开始写,洋洋洒洒,连续写了好几页,总共计有两千字。回忆,留恋,为刊物,也为储安平。
十几年过去,重读此文,仍让人感慨万千。历史细节,留存字里行间。岁月,也就这样流过去了。
一个活得很好的人
2016年12月6日是丁聪百年诞辰纪念,在上海举办展览,我去找方成请他题词,他二话没说,写下大大的八个大字:丁聪百年,漫画一生。这既是展览名称,也印在请柬上。
方成活得很好。几年前,他还在院子里骑轮椅,忽然碰到,我拍下他乐滋滋的样子。
这两年,方成身体不如从前,见到人,想不起名字。一天,在电梯里遇到他,我说认识我吗?他看看,认识。我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又想,没有说出来。只说:“我知道,两个字。”听了,心里还是一阵酸痛。
今年6月,方成也一百岁了!百岁方成每天都写一幅大字,这也是防止老年痴呆的一个好办法。每天看到方成儿子发出的大字,真为他高兴。
百岁华诞,匆匆草就此文,祝方成老头健康,快乐!
摘自《新民晚报》
□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