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汉族小伙子,表演系科班毕业的本科生,一头钻进了唐卡的神秘世界——为了探访画师、寻找颜料,他三次与死神的不期而遇,所幸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他在找寻唐卡颜料基材的路上,因车祸终身致残,却没有放弃;他从零基础开始学习,为实现自己的梦想用微薄的积蓄艰难开始,组建研究队伍;他创新了唐卡颜料的使用方法,经过不懈努力最终成为了行业带头人;不愿沉沦于碌碌无为,在人生的每一个关卡,他都选择“起飞”——陈飞,与唐卡结缘的十三年,他誓用生命呵护这门珍贵的艺术。
40岁的陈飞经历了三次劫难——29岁时,陈飞在荒无人烟的高原被狼群盯上,靠两条腿拼命的奔跑,幸运地遇到了骑马巡逻的村民;30岁时,他在藏北阿里地区的山里迷路,在寒冷的深山冻饿了一宿,奄奄一息时被当地人发现;33岁时,他开车在去探寻矿石的路上,途中一辆运煤的大货车在并线的时候撞向了他,陈飞左手粉碎性骨折和错位,从此左手残疾,还好捡回了一条命……
陈飞的三次劫难,都与唐卡有关。他多次进入藏区的村庄、山林,都是为了探访资深的画师,或找寻稀有的矿石,用来制作唐卡颜料。陈飞着迷于唐卡,他用一万元的微薄积蓄开始组建研究团队,推广唐卡艺术;他从零开始,自学唐卡知识与创作,成为了行业的领军人物。
他曾经获得2017年第三十一届北京青年五四奖章等诸多荣誉和奖项。在今年,他荣获中国青年人的最高荣誉称号——全国向上向善好青年。
然而,陈飞的故事不仅仅是“否极泰来”的传奇。最近,在北京八大处公园的藏经阁,记者与陈飞回顾了他的“前半生”。
不言妥协的人生
2016年,陈飞的父亲患癌症去世了。陈飞的父亲老陈是一名恪守本份的老实人,也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城管队员。去世之前,老陈对儿子说:“孩子,你折腾唐卡不少年了,这东西是不错,但没多少人认识,你能折腾出个啥?”陈飞觉得父亲没看懂自己,但是老陈深爱这个儿子,他走的太不放心了。在人生的关口,陈飞和父亲总想不到一起。在考大学时,父子俩关系闹僵过一次,老陈觉得儿子有体育特长,考个“一本 (一类本科)”,选个好找工作的专业,最好。可是陈飞要当演员,他连考三年艺考,经历两次落榜。陈飞决心要考第三次的时候,父亲拒绝出考试费用,他拉着儿子说:“咱家祖上没这根蒿子,算了吧。”1999年,经过几年的蛰伏,陈飞最终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成为了殷桃、沈腾的同班同学。2003年,陈飞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父亲又没看懂儿子,他觉得儿子考个公职、当个演员或者找个大公司的职位都很不错,他还曾经劝陈飞,“要不,你考考城管,子承父业?”而陈飞的想法不同,他干了两年媒体编导之后,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要推广唐卡艺术。看不懂唐卡的父亲却看到了陈飞发放的小广告,气得和儿子吵了一架,还封了儿子的手机号,并且告诫他“这是我们城管执法的手段之一,看你还怎么折腾?”
父亲不知道,那一年,艺考的考试费用是陈飞自己靠在路边给别人洗车攒起来的,每次3元。他在众多外地来京务工人员的“地盘”之外,选了最远、最偏的地点揽活儿,靠一桶水、一块抹布,徒手洗车数百辆,才攒出一千多元考试费用。父亲不知道,陈飞当年跑剧组、接项目看尽了别人脸色,他咬牙坚持了两年,最终却恋恋不舍的放弃了他热爱的表演艺术。父亲不知道,陈飞选择了保护和传承唐卡,首先面对的就是缺钱、缺人的局面,陈飞只能租居民楼当办公地,出差的苦活全是自己干。
陈飞顶着父母传统思想的压力,他坚持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体验精彩过瘾的人生。每一次人生的转角处,他都选了那条陡峭但能爬得更高的路。骨子里的不服输和坚韧,是陈飞走上保护、研究唐卡之路的基石和他一次次挺过关卡的锦囊。
【 初 见 】
神秘画卷开启人生路
2004年,陈飞第一次看到唐卡。那年,陈飞工作了不到两年,却一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大学毕业以后,陈飞一直重复着跑剧组面试或者在节目组做导演的工作,他时常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迷茫之际,他和朋友来到向往许久的藏区旅游。一个藏族小伙子背着一个长筒,跟了他很长时间。陈飞拦住小伙子问,“你老跟着我干嘛?”小伙子取下长筒,一边用不熟练的汉语跟他交谈,一边打开长筒拿出一幅卷轴画卷,一张精美的《阿弥陀佛极乐世界》展现出来。现在回忆起来,陈飞都能记得那幅画卷的美妙,色彩艳丽,线条繁琐精致,画像开脸慈爱大气……小伙子说,他是唐卡画师,这幅画他画了两年。在不远处,一位双腿蜷缩在木板上的老阿妈静静地看着他俩。小伙子说,这是她母亲,他需要钱给母亲看病,并且还要购买价格昂贵的唐卡颜料继续作画,所以只能把自己心爱的作品结缘。
陈飞似乎看到了藏族小伙子骨子里和自己相似的精神——坚持理想。“这画我结缘了。”陈飞搜遍了自己的口袋,翻出来所有的钱递给小伙子。带回北京的这幅画让陈飞没少被朋友说笑,“这么多钱请一幅画?这不是被骗了吧?”陈飞带着这幅唐卡找倒腾古玩的人看,对方随口说“这就是一张年画”。
几个月后,陈飞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专门收藏唐卡的外籍华人。对方看过陈飞的唐卡之后喜出望外,让陈飞转让,他要“请走”这幅唐卡。在交谈之中他还向陈飞介绍了唐卡的价值,陈飞缓了很久才相信,这真是一幅“宝贝”,它的学名叫“唐卡”而不是“年画”。
唐卡虽然被请走了,陈飞却越来越好奇——唐卡是什么?陈飞拿出了参加高考的劲儿,开始研究唐卡。陈飞揣着干粮和咸菜到国图查阅资料。在零几年的时候,唐卡确实还没有被大多数人了解。陈飞逐渐知道,唐卡,是藏文音译,指用彩缎装裱后的卷轴画。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重彩工笔画。颜料全部采用金、银、珍珠、珊瑚、绿松石、孔雀石、朱砂、藏红花等珍贵的矿物宝石和植物为颜料以示其神圣。这些天然原料保证了所绘制的唐卡色泽鲜艳,璀璨夺目,虽经千百年岁月洗礼,仍是色泽艳丽明亮,被誉为中国民族绘画艺术的珍品。
“这样好的东西,怎么没多少人认识?”一直觉得人生道路迷茫的陈飞,却在此时坚定了传承唐卡艺术的梦想。
【 追 寻 】
三次与死神擦肩
家境普通的陈飞想自己组建研究团队来推广唐卡,就得放弃已经逐渐稳定的工作。揣着一万多元积蓄,陈飞开始招聘自己的助手。现在回忆起走上这条路之初的艰难,陈飞依然记忆犹新。“家里人这一关就不好过。我都是偷摸干,不让父母知道。”陈飞每天晚上出去散发招聘启事,在街头巷尾贴招聘广告。在寒冬腊月的日子里,他的双手和鼻子都冻裂流出血,“他用手背一抹,都是热的,低头一看手背上的毛线手套洇透了鲜血。”陈飞说,那一次他站在北京西五环长安街的边上,看着车来车往崩溃大哭。
陈飞的三次劫难不久便接踵而至。唐卡画师和颜料大部分在藏区才能寻找,优秀的唐卡作品也大都陈列在青海省、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和西藏自治区的古庙或画师家中。由于经费的匮乏,陈飞只能自己一个人背着行囊一趟趟往返于藏区。
2005年,陈飞在西藏探访一位资深唐卡画师所在的村子。一个藏族小伙子告诉他,他要去的地方在西边,最好绕路走。由于语言不通,陈飞没多想,直接抄了小道,结果途中遇到土狼群,他在奔跑途中大声呼救,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呼救声引来了骑马的村民。陈飞说:“打头的村民拉我上马时,我全身都湿透了,吓得一直在哆嗦。”
2007年,陈飞在藏北地区寻找矿石。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他背上了足够的装备、干粮、水,甚至对讲机。然而,还是在荒野中迷路,露宿野外20多个小时。背包里的干粮吃完,深夜刺骨的寒风吹透了身体。陈飞为了躲避严寒,藏在了一个山坳里,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天快亮的时候,陈飞感觉自己一次又一次产生幻觉,看到有人却喊不出来。在他快要被冻得失去意识时被当地路过的好心藏族同胞救起。
2011年,陈飞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对方说在某煤矿附近发现了五颜六色的矿石,可能是某种唐卡的颜料。陈飞听到消息后,毫不犹豫的开车前往,在一条盘山路上,一辆运煤的大货车在并线的时候撞向了他。陈飞的小车摔下路基,当他醒来时发现车窗玻璃碎了,车在冒烟。自己的左手腕断了,骨头从肉里扎了出来。陈飞挣扎着爬出车门便昏了过去,好心的路人报了警。陈飞记得,当时他一边吐血,一边听到当地的医生说“截肢,手不行了。”闻讯赶来的朋友将他连夜转移到北京救治。所幸,北京的医生跟他说:“小伙子,你的手保住了。”但陈飞从此不能提重物,左手也无法做灵活的动作,这次的意外使他留下了终身的残疾。
【 钟 情 】
研发唐卡颜料新技术
经过数年的发展,北京藏经阁收藏品文化交流中心(以下简称“藏经阁”),由一间工作室逐渐成为一家弘扬传统文化和国学文化的综合体。与此同时,唐卡也逐渐为人所知,价格不断攀升。唐卡艺术在2006年正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2008年,一件明代正德年间的唐卡“药师佛像图”拍出1540万元。2014年,一件“明永乐御制红阎摩敌刺绣唐卡”在香港佳士得拍出3.48亿港元的天价,创下唐卡艺术品拍卖的世界纪录。数年间,藏经阁的唐卡被越来越多的收藏者所认可。
陈飞成为行业带头人,他介绍唐卡的颜料决定着唐卡的色彩,是唐卡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传统上,颜料都是来自于自然的矿石和植物。颜料也是由画师亲自制作,工艺相当繁琐。唐卡中矿物颜料所包含的颜色有主色和副色之分,主色有五种:红、黄、蓝、绿、白;副色是指由这五种主色相配出的颜色,一般有九种:桔黄、肉色、淡胭脂、黑、烟色、土黄色、深谙、绿松石和骨头色,这九种副色又可以分出32种配色。一幅唐卡一般需用30多种颜色,甚至50多种。
在藏经阁,记者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黑唐”,名为《吉祥天母》。天母的身体和面部都是深沉的宝蓝色,这是一种酷似“青金石”的颜色。陈飞介绍,这颜色名为“藏青”,是由蓝铜矿制作的。唐卡的颜料加工工艺极为复杂。以藏青为例,首先要对矿石进行筛选和初加工,然后将颜粉放入石臼中。注入一定比例的清水反复研磨,历经多日再经过沉淀分层分离。这些制作全靠技师的手艺和经验。娴熟资深的技师可以通过手感、眼力来区分头青、二青、三青、四青。这些粉末的颗粒都略有不同,颜色上也有深浅变化。
“你看这一幅,在手电光柱下,吉祥天母身体上的蓝色有无数晶体闪耀。”陈飞说,唐卡上的颜色如果过于厚实,容易皴裂脱落。如何提取晶体并将其附着于唐卡上,又能保持画布柔软可卷起,是需要“秘方”的。
在灯光下,记者看到,在这幅唐卡中,吉祥天母的衣襟花纹呈现出“浮雕”般的“立体”效果。“这些勾线,用的全是金箔勾勒。能形成浮雕效果,是画师用画笔,一笔一笔地在同一处重复施以金箔,堆叠而成。”
【 尾 声 】
刻入骨髓的追求
陈飞介绍,“因为颜料中含有朱砂、雄黄、金箔等矿物原料,而唐卡画师作画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绘制环节——‘舔笔尖’,用舌头和唾液来试色、调色、控制细如发丝的笔触。画师的体内不知不觉中会积累很多有害重金属,长此以往就会影响健康甚至寿命。” 因为损害健康,所以很多画师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学习画唐卡,而希望他们能像城市孩子一样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画师队伍在逐渐萎缩。而另一方面,唐卡工艺品逐渐增加,这些工艺品用化学颜料替代传统矿物原料,甚至用一半印刷、一半描画的方式进行批量生产,唐卡工艺品与传统唐卡精品有天壤之别,却充斥占领着市场。
为了避免传统手艺的失传,陈飞在唐卡艺术的传承发扬上花了不少心思。他组建了由唐卡画师和藏区文化历史学者组成的专业团队,并且掌握了特殊工艺的颜料提纯方法和绘画技巧等核心技术。这对于唐卡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不同地区的壁画研究、修复、保护和传承都有重要意义。为了让唐卡艺术后继有人,陈飞一直在寻找真正愿意学习画唐卡的年轻人,组织资深画师给他们授课,帮助他们掌握传统的绘画技巧,希望从更大的范围内让古老的艺术形式得到更长久的生命。
2017年,陈飞获得了“第三十一届北京五四青年奖章”,并且成为了一名年轻的政协委员。他参与的作品曾作为“国礼”赠送给国外领导人和政要。陈飞觉得,此时他应该可以和父亲说一句:“爸,唐卡的这颗种子终于发芽了,您可以安息了。”唐卡对于陈飞来说不仅仅是一门艺术,更是刻入骨髓里的追求。
□本报记者 李婧/文 万玉藻/摄